五月的某一天,才剛到兒子鬧哄哄的幼稚園等著要接他下課,此時手機響了,一個聽起來頗年輕的女聲在電話那一端說道:「這裡是九歌出版社,恭喜你,得了本屆少兒文學獎第二名!」
真的,那時的生理感官有了一點奇異的變化。雖然我的行為舉止如常,沒有尖叫,也沒有跳起來,掛了電話後還很鎮定地聽著老師轉述兒子在學校裡好笑、或值得注意的行為,但是意識變得有點飄浮了起來,就是有點微醺、有點陶然,彷彿大部分的我因為體內某種激素的作用,早已高高彈跳到雲端上,只留下百分之十的我駐紮在地面,以應付日常生活裡所需要的,譬如,正確回答老師的問話,譬如,牽起兒子的小手安穩地走過馬路。
說正常還是有一點不正常,因為我很高興地帶兒子去買玩具慶祝(媽媽得獎,但最早得到好處的是兒子),結果刷卡後把信用卡遺留在收銀機櫃檯。我都沒發現喔,直到接到店家的來電。我慌張的編了個理由從娘家溜走,急忙的飛奔到店家取回信用卡。沒遭盜刷也沒遺失,老天爺保佑!如果讓老爸老媽知道我竟然將信用卡忘在店家,肯定會說:「就告訴妳不要辦什麼信用卡!」,嘮叨一整個晚上。
時間過了將近兩個月,直到最近,快要頒獎了,我也完全恢復了平常心。對,我雖然得了一個獎,但以作品來說,它已經是成型的過去式了。而且,不管我得到了什麼獎,我還是原來的我。
在這個獎之前,二十歲的我所得的第一個文學獎是輔大文學獎,第二名,獎金5000元。再來是台北文學獎,在我剛邁入三十大關時,得了一個市民寫作獎,獎金3萬元。過了這麼多年,我快要四十歲了,才終於又得了這麼個文學獎,它的獎金挺豐厚的,還可以讓我出一本書。忽然,文學的窄門不再那麼遙遠、那麼不可親近。
美國的作家娜塔麗高柏曾說,想當作家,需要得到前輩發給的「許可」。我不認識任何一位文學前輩,我身邊也沒有任何一位孜孜不倦於寫作的文友,說實在,我的寫作之路有點孤單,這當然也是自己的錯,我從來不曾積極去找尋這樣的朋友與團體。
寫長篇小說時,我不只一次想放棄,事實上,我的電腦檔案中也存了太多只有開頭幾行、幾段、幾頁的不成型小說。它們都像剛開始發育的胎兒,只是我放棄再提供它們養料。要注意的是,這種不成型的胚胎若累積得太多,會讓我們對自己更加失去信心。
(我們得為自己創造出來的故事負責,賦予它們血肉,讓它們完整的誕生出來。其實,就算沒有出版商青睞,也沒得到任何的文學獎,光是完成它這件事,就會賦予我們某種正面的能量)。
雖然如此,但寫作真的是辛苦而孤獨的,尤其若寫的是一篇一時半刻看不見盡頭的中長篇小說,此時,鼓勵真的很重要、許可真的很重要,尤其是對我這類晚熟又不特別才華洋溢的寫手。
這個文學獎,對此時的我來說,不啻於是得到一個文學前輩的「許可」,雖然僅僅一個文學獎,或甚至數個文學獎,都不足以代表得獎者就能成為一個可以通過讀者檢驗的作家。但它至少是一個許可,告訴我:是的,你有一點這方面的能力,請好好繼續努力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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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的作品【來自天堂的暑假作業】是一篇四萬字左右的中篇小說,這小說是半寫實的,在我心中醞釀了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裡面的人物皆有現實的人物為基礎,說穿了,就是我身邊的某個人的家庭故事。
故事裡的「川楓」確有其人,我遠遠地看著他,看著他從一個無助的嬰孩長成一個神情淡漠的青年。
曾經他的家是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這孩子的母親我也熟悉,是對我們跟妹妹很友善的「大嫂」。當母親告訴我她難產過世時,我還是一名孩童,我驚訝、專注地聆聽,還不十分明白死別的意義。
從那時起,我就與那個家庭逐漸疏離了,當然也是因為我逐漸長大,進入了升學主義的狂流中,不再有太多玩耍的時間。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發現過去活潑幽默的「大哥」從此變得沉默安靜,看見他的時候,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心無罣礙地與他靠近。
人們是如何凝視著「悲傷」呢?我發現自己常常會別過頭去,不想看,不忍看,因為無言以對。我安慰不了任何人,所以選擇拉開距離,像是揮別了童年那般,我在心裡上揮別了那一家人。
但是,每當有機會見到那孩子時,我不免想到他的命運。我不常與他碰面,但忍不住豎起耳朵來聆聽所有有關他的消息。
二十多年無聲無息的滑過,現在這孩子已經可以幫我媽組裝電腦了。
從小到大,他的孤寂我時常看在眼裡,但卻什麼也沒有做,不曾靠近他,陪他玩,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直到接觸海寧格的系統排列以後,女性難產過世帶給遺腹子、丈夫巨大而深遠的影響,白紙黑字的呈現在我眼前,忽然,過去那些隱而未顯的感覺大舉浮現,「大哥」、這孩子、同父異母的妹妹以及「新大嫂」,他們表面行為背後隱藏的心靈動力,我比較能夠看懂了。
於是寫下這個故事,過程與結局是我虛構的,依照家族系統排列原則的解決之道。
在現實生活中,「大哥」一家人也在歲月的掏洗中自我療癒。這幾年來大哥與新大嫂的笑容變多了,夫妻之間的關係明顯變好;那孩子也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求學生涯,今年畢業進入職場,並且開始從來不曾進行過的減重工程。
生命自有出路,即使經歷過再大的痛苦與悲傷,即使復原的進度緩慢,曾經絞斷的神經,撕裂的骨肉,終會有彌合的一天。
只是傷痕將永遠存在,我們不能視而不見,它就像一枚徽章,標記著我們曾走過的療癒之路,標記著我們的靈魂如此勇敢,選擇了一條並不好走的顛沛小徑。
在心中默許它,把死去的至親至愛放到心中來,請求他祝福我們,完成接下來的人生旅程。如此,死亡帶給我們的就不僅是哀慟,還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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