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跟人也有宿緣。就像情人一樣,往往一眼就決定了愛與不愛。雖然,真實人生中我從沒談過那樣驚心動魄,如電光急火般的激情烈愛,但是,對某部小說的一見鍾情,居然是發生過的。
小說也會呼喚人,它以文字構成,但又自成音律,或是自成畫面。
音樂很直接,當它透過空氣流布,碰觸到耳膜的一剎那間,你就可以知道,它是不是你的「菜」。
畫、照片、雕像也是。視覺的震撼如巨浪迎面,站在一幅畫前,如果它是能打動你的,那一瞬間,你甚至忘了呼吸,忘了語言,只剩下心的跳動。
這些,以文字組成的小說能辦到嗎?如果不是透過小說家的名氣、報紙副刊上的推薦,或是網路上的人氣指數,如果,你都不曾接收過這些資訊,這樣一本看似沈默的小書,置身於陳列著千千萬萬本書、廣漠如同大海的書店裡,你要如何一眼就見到它,甚至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就決定掏出銀兩,帶它回家?
以前我工作的出版社,老闆是美術老師出身的,他總是最強調「封面」!的確,我承認,設計精美的書籍封面會吸引我的目光停駐。
這點套用在工具書上很適用。但是小說呢?漂亮的封面、有名氣的作家?編輯精準的摘句或是天王級的名家推薦?是這些決定的嗎?
在本週以前,我並不認識「安妮寶貝」這個作家。
那天,在誠品。小孩暫時托給了東勢的婆婆,使得我居然就像一個自由的單身者,完全沒有時間壓力、近乎奢侈的逛書店。
找到了預計要買的書,就開始無目標的遊走。先是注意了一下牆上的暢銷排行榜上有哪些書籍入列,然後注意力又被其他陳列得眼花撩亂的書給吸走。
對我而言,書店是最喧鬧的地方之一,很難集中精神。因為書太多了,每本書都有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意志。我常會感受到自己的貪婪,總想要多看一些,手指快速的翻過封面與內頁,想用更快的速度瀏覽,沒幾秒就放了下來。然後再快速拿起下一本,想看看有沒有新的、更吸引人的資訊。
就這樣,我想自己不是一個真正能定下心好好閱讀的人,尤其在書店。應該,我也就此錯失了不少值得一讀的好作品。
回到那一天,在誠品。我的注意力來到「新書推薦」這一區,有一本黃澄澄的書吸引了我的目光。拿起這本書,書名映入眼簾:「蓮花」。
翻開封面,折口處刊了一個女人的黑白相片。她很年輕,長相清秀,但又透著一股經過生命風浪的老成,令我想起幾年前去雲南旅遊時,路上遇到的那些大陸女孩。
最令人注意到的是她的眼神。那一雙大眼睛沒有要隱藏什麼的,直勾勾的看過來,彷彿能透出紙面。
她在看著她的讀者。
她在說,我這裡有一個真心誠意的故事要告訴你。
她的誠實讓你不禁反問:自己夠誠實嗎?
跳過推薦序、自序,我翻開書直接進入小說的第一頁。第一頁就講到「她」與「他」,凌晨醒來,在被雨水浸濕的拉薩舊旅館裡。
那是一個世界,與我身處的環境大不相同的。在我這邊,極簡明亮的書店流洩著典雅的大提琴音,有許多穿著時尚有品味的都會雅痞男女在書間穿梭流連。
我可以感受到小說裡,「那邊」的氛圍,但是訊息很微弱。眼前的鉛字彷彿被小說裡的雨水浸潤暈開,擴張變形。我是在閱讀,眼睛確實接收著文字彈回的意念與訊息,不過,這些訊息無法順暢的被腦神經所接收。
又來了,在書店裡,無法閱讀。於是我直接翻到封底,搜尋價錢。300元!不貴但是也不便宜的一本書。我考慮了片刻,終究還是把它輕輕放下。
相較於工具書,我很少掏錢買小說。雖然我很喜歡讀小說,但是並不常遇到想要一讀再讀的小說。很多故事,讀過一次就不想再讀了,所以常常用借的。
這就是台灣的文學市場萎縮的原因之一嗎?也許喜歡讀小說的人本來就不多,再加上有不少人是像我這樣,總想以「借」取代「買」的小氣讀者,文學書籍的經營變得更加困難。
不過,小說如同愛人,一旦真的愛上了,就會想要擁有它。我買了不少村上春樹的小說(看到後面的作品開始感覺不耐煩,總是決定下次不要買了,但是看到有新書推出還是會忍不住掏出信用卡),朱少麟的「地底三萬尺」我也很喜歡。「第13個故事」是另一項驚喜,我透過誠品隨書贈送的「試讀本」邂逅它,讀完覺得欲罷不能,趕忙透過網路購書把它擁入懷裡。
這本「蓮花」,有一種奇特的風韻氛圍。雖然作者「安妮寶貝」在我的印象中接近零。非常稀薄的印象裡,幾個星期前,在中時還是聯合的副刊版面上有安妮寶貝與「蓮花」的介紹,但我只是隨意瀏覽,無法構成具體印象。
離開新書推薦區後,我繼續搜尋新的獵物,一樓逛完,繼續往二、三樓挺進。儘管眼睛仍在瀏覽花花綠綠的各式書籍,不過此時,心裡已經有一點牽掛。
還是那本「蓮花」。真的只是初相識而已,不認識作者,小說本身也讀不進去幾個字,無法確定這故事是否值得一讀再讀,是否值得收藏?價格也不算便宜,300元。目前這本書在誠品沒有任何折扣…..,但我發現自己正在考慮,是否要出手購買它?
在三樓的現代文學區,我特意尋找了一下,果然又找到了它。這回它換上了一身白衣,是誠品的限量精裝版。
我拿起它,再度翻開書頁。依舊,讀不大進去。唯一的進展是越過了夜晚時分,神蹟所降下的雨,來到暴烈乾燥的晴空下。
我沒有去過拉薩。最接近的地方,應該是多年前跟人生禪的朋友去到雲南的麗江、瀘沽湖。
我們曾經登過玉龍雪山,但那是透過觀光客的方法,搭上纜車,沒費多大的氣力就來到雲杉坪。我們登上山的那一天正好是好天氣,玉龍雪山被白雪覆蓋的主峰矗立於寶藍色的天空下,亮烈的陽光穿透雲杉樹稍照射地面,清冷的空氣刺激著我們來自城市的嫩白肌膚,陣陣迎面而來的冷風,帶來鄰近枯草、牲畜皮毛上的特殊氣味,直撲鼻間。
那時,我覺得離家好遠。
這本書讓我想起那趟旅程中的特殊氛圍,以及旅程中,認識的幾位大陸年輕人,包括二位摩梭族少年。這些人身上有種生猛而直接的能量,有時顯得銳不可當。他們都很年輕,但都因為很早就經過社會的歷練,所以顯得比台灣同年齡的青年早熟。
我沒有跟他們很親近,因為我太膽小,遇到差距太多的人習慣退縮在一旁靜靜觀察。我發現,習慣堅強、勇往直前的他們遇上我們這群溫柔多情的台灣人,也變得柔軟、放鬆了下來,卸下精明老成的武裝,露出天真自然的青春本性。
我想,這一生應該不會再有機會與他們見面了。生命過客如織,重點是,永存於記憶的風景。
我再度把「蓮花」放下,離開。當了主婦之後,連買一本書都這麼考慮再三,精打細算。
這次沒遊走太久,我終於決定順從心中的直覺,掏錢帶它回家。老實說直到付帳的那一刻,我仍無法確定,這是不是一本好看的小說。不過心中卻有一種等待的興奮在悄悄醞釀,等待可以好好讀它的那一刻。
真的,「蓮花」非常好看,我的直覺完全正確。
它是一本充滿畫面與意象的小說,而且搭著配樂。因此,你無法隨便讀它,譬如廣播新聞開著的時候,不適合。譬如坐在堆著待折衣物的凌亂沙發上,不適合。
得有一個空間,好整以暇。不論是外在的還是心裡面的,得有足夠的空間,讓故事完全環抱住你。
我放著大衛˙費德曼的「月昇」,激昂的琴音伴隨我走入「蓮花」的異世界。跟著慶昭一起從死亡的邊鋒走過;看著善生與河內從少年起始,糾纏不棄的至交愛戀;尾隨慶昭與善生,從拉薩到墨脫,跋涉過大雨、黑暗、亂石崩塌等難以想像的險境,為了尋找河內,以及他們心中,各自無法拋棄的回憶與摯愛。
與其依循的是故事的脈絡,作者其實跟隨的是她的內心。記憶與現實交錯,交會得如此自然貼合;內境與外境的對照互參,使得即使是男女間的愛恨情仇,也如同佛陀的隻字片語,可令人當下頓悟。
兩個上午,我把這本書看完了。就如藤井樹所言,它是一部好看的電影。一部小說寫到像一部好電影,以文字構成的它早已跳脫文字的格局,給人全方位的感官衝擊。這種形容,是對作家的極大推崇。
而我,則透過這本書的示範,重新找到心與寫作的聯繫。這個自從我生子以來,整天奔忙於奶瓶與尿布間,寫作時間變得稀有而破碎,無法定下心來,以致於遺忘許久的寫作方式。
所以在書的叢林中我會聽到它的召喚。雖然那聲音是如此微小,需要用心聆聽。
安妮寶貝的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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