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也得了失眠症嗎？」一個沙啞的聲音竄入妳的耳膜。乍聽，就知道此人身上四大不調，多餘出來的痰飲把聲音給僵住了。
妳再看向他的臉，瘦削的臉龐，爬著血絲的雙眼底下各掛著一個鬆垮的袋子。袋子上包覆著一層不健康的膚色：紫黑色。也許是燈光的關係，讓妳覺得他怎麼有那麼醒目的熊貓眼：鮮明得像是用簽字筆仔細地塗上去的。
妳一看就知道他是長期的失眠患者。這種人妳並不少見，尤其是在這種都市裡的深夜酒吧中，隨手一抓，就是滿手的失眠患者。
妳輕輕的點頭，但似乎只是在應和著音響中傳來的糜糜之音。妳一點也不喜歡這女歌手的唱腔，完全沒有骨頭的，就像一陣軟膩的薰風，只要碰到甚麼相對堅實的物體（譬如，人的耳窩）就要濕答答的黏附上去。但是妳沒有選擇，因為妳現在已經陷在這家店的某張沙發裡，妳已經花了200元點了一杯瑪格麗特、一杯爆玉米花。節省的妳認為這筆花費應該足夠開銷到下半夜，而不是再花個3、4百元找個新酒吧繼續消磨接下來的時光。
妳當然也會失眠，要不然就不會在這個時刻出現在這裡。妳手上還握著個可以聲音、影像、文字輸入的pda，妳在記錄著眼睛所見的所有事物，耳朵聽到的所有聲音。妳原來打算利用睡不著的晚上出來夜遊，順便尋找寫作的題材。沒想到，上帝果然送給妳一個怪咖大禮。
這個晚期的失眠患者，雖然他的氣色如此衰敗，但是他的五官生得其實相當清朗。加上他有一副高挑的身材，維持著一種穿衣的好品味，不請自來，像一陣西風似的，翩然地颳來，不動聲色的落在妳身邊。
起初妳有點防備，但是此人並沒有露出想要搭訕釣馬子的興味，反而，有一種悲傷的氛圍從他的鐵灰色的襯衫中縷縷飄出，妳忽然就明白了，這是一個有一些心裡話很想找人說一說的傷心男子。妳有一點搞不清楚他為何會如此悲傷。難道是為了失眠症嗎？
對妳來說失眠症有壞處也有好處，就像經痛與感冒一樣。壞處之一是，導致火氣大精神差。好處之一是，讓可運用的時間多出來很多。總之，妳一點都不覺得這是一種很糟糕很糟糕的毛病。
「妳知道嗎？我昨天才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報導，說，人若連續四天不睡，會死。」男人說：「可是，我都是在連續3天睡不著後，在第四天的晚上，睡著一小時。所以，這段大半年以來，我都是靠這1小時存活。」
他一仰頸，咕嚕咕嚕的灌下一杯馬丁尼。妳看到他的纖瘦蒼白的脖子上，一粒明顯的喉節正有韻律地上下滾動著。
「對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紹。唉，怎麼說呢，失眠這種病還會改變一個人的行為模式，真不可思議。」男人掏出皮夾，抽出一張燙金的名片：「我叫馬里歐，請多多指教。」
馬
里歐？是那個在催眠界小有名氣的催眠師嗎？妳在電視上看過他幾次，在綜藝節目裡，現場催眠過幾個明星來賓。在電視裡他的模樣與現在大不同，眉目清朗、神采奕奕，也許是因為打了燈光、化了妝的緣故。
妳沒有面露驚訝的模樣。多年的經驗顯示，在這個都市裡、在這間夜間酒吧，可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名人。雖然名人們在鎂光燈前是如此光鮮亮麗，但是誰知道，在不見光的所在，他們內心隱藏了甚麼祕密或壞疽？
一個催眠師竟然罹患了自己也無法治療的失眠症，這當中應該有著甚麼值得說的故事。不過妳決定先按兵不動，反正馬里歐就像一個落水者抓住了浮木一般，他一點也不想隱瞞的，只想把心中的苦惱，一股腦向一個似乎有意願聆聽的陌生人傾倒。
「我跟妳說，如果妳在半年前遇到我，我不是這樣子的。我以自己的經驗發誓，失眠這種病就像濾過性病毒一樣，會傳染。至少，我就是這樣得到失眠症的，而且，還是極為惡性的那一種。」馬里歐一手撐著頭，缺乏手支撐的另外一半臉瞬間扭曲了起來。
他快哭了，妳想，他還不能接受自己是失眠患者的事實。所以頭腦中會編織出很多奇奇怪怪的想像，例如失眠會傳染的這一種想像。
與其說失眠會傳染，不如說失眠會「遺傳」來得恰當。在很小的時候，妳就聽說過媽媽偶爾會「睡不著」。「睡不著」是一種甚麼感覺？小小的妳無法想像。妳覺得睡眠像是一個無聲的飛行器，就像卡通裡的太空船一樣。時間到的時候，它自然而然就會飛過來，把妳帶走。妳無法想像太空船不來的時候，那是否就意謂著妳必須躺在原地，睜大雙眼，瞪視著妳實在有點害怕的黑暗？
6歲那年，失眠的遺傳因子終於在妳體內啟動。那天晚上，妳在床上汗涔涔輾轉反側，時間就像凝結的果凍一般，停止前進。直到，妳聽到客廳的電燈「啪」一聲的滅掉，意思是爸媽要上床睡覺了，時間來到半夜12點。一路從走道到爸媽的臥房，光明迅速撤守，黑暗就像一張無限延伸的羽絨被似的，鋪天蓋地，輕輕罩下。妳沒有選擇，妳只能像是被釘住似的躺在床上，迎接這全然孤寂的黑暗。妳連哭出聲音都沒辦法，夢裡與夢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妳最親愛的父母已然擺渡而去，他們無力解救還被遺留在這清醒世界的妳。
從6歲到現在，妳已經有20年的病史。「失眠」很神出鬼沒，它往往無聲無息的匍匍前來，又可能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啪一聲，應聲遠揚。多年的經驗讓妳不再對這毛病大驚小怪。妳從不吃安眠藥、也不進行任何治療。失眠時就帶著一本書、筆記本，或pda出門，妳往往會收集到很多意想不到故事線頭。其中甚至包括，1、2個還不錯但終究分手的情人。
「你是說，有人把失眠傳染給你？」妳沒有當面嘲笑這個傷心男人的胡言亂語，妳甚至開始升起了好奇心，對於失眠會被傳染的這件事，即使它只是出自某個瘋狂頭腦的想像，但是他為甚麼會這麼想？總是有一點線索，有一點有趣的故事線頭，妳對他的「為甚麼」感到更深的興趣。
「嗯，那是一個喜歡穿著紅色高跟鞋的女人，都是因為她……」男人撐著頭，他有點微醺了，酒精讓他蒼白的臉頰上浮出兩朵紅暈。然而他忽然又振作起來，撐起肩膀，讓頭顱離開手的支撐，開始緩慢的擺動。
從左邊，緩緩擺向右邊，再從右邊，擺向左邊。妳感覺他的呼吸也調整到了均勻而細長。他彷彿正在施展某個神秘的催眠術，將自己帶向另一個不同於此時此地的時空。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