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前的某一天,她早上起來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就知道自己也被專家所說的那種病感染了。
在一年一度的親友聚會裡,大人、小孩在不大的空間裡大聲的說話、打鬧著。終於有了孫子的老弟滿意的看著在地上搖搖晃晃走動的小心肝,一邊跟大家分享這孩子是如何的聰明可愛、每天發生了甚麼一樁樁與成長有關的趣事。
她也在笑,看著孩子時,會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母性驅動著她,讓她投射出一縷只有當過媽媽才會有的柔和溫暖的目光。她不僅是媽媽,也當了奶奶了。年輕時的她曾經是美麗的萬人迷,當她決定委身於其中一個其實並不是很出色的男人時,她就默認了由母親傳承下來的命運:一株落地的油麻菜籽。她只能生根了,即使是在貧瘠的土地中也要開出花來、繁衍茂盛蓬勃的下一代。
人總說躲在家族的濃蔭底下就能躲避這場世紀之病的侵襲,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生了好幾個孩子,孩子卻紛紛搬離了家,最後,交給她一個失去母親的孫子。就像照顧孩子一般,她一樣把屎把尿的把孫子帶大了,孫子上了大學。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跟前跟後地喚著阿媽,他有時會半夜出門,不知到哪兒去。
先生去世的時候,她已經老了。沒有老伴、兒孫的圍繞,每天,空出了很大一塊不用做甚麼的時間。她不用再奔赴到哪裡去,沒有心心念念必須履行的義務或責任,她還是一個母親,但是,她的小孩乃至於孫兒,都已經長大,不再需要她的照顧與保護了。
她開始去逛街。一個人,去逛百貨公司或公園。在這些地方,她發現了好多同病相憐的人。她曾經在百貨公司看到一位迎面而來的少婦,衣著時髦新潮,手上掛了好幾個購物袋,但是目光仍舊在各個專櫃前搜尋著。血拼讓少婦相當精神昂揚,就像男人在狩獵一樣。只是少婦如刀鋒般雪亮的眼神藏不住已經得病的事實,買了再多想要的東西,少婦還是必須回到男主人一再缺席的家。
為了想瞭解孫子這麼愛吃速食的原因,她一個人在麥當勞裡吃午餐。坐在她隔壁桌的中年男子西裝筆挺,正在瀏覽報紙上的分類廣告。看他如陰天般的神色就知道,他也得病了。有時報紙看累時他就會趴在桌上小憩,醒來後男子常常會呆望著窗外的風景,但風景不在他眼中。他有時就這樣呆坐一整個下午,直到,路上開始出現下班的人潮。
慢慢地,她在越來越多人的眼中發現帶原的症狀。捷運上,有一些夫妻雖然坐在一起,小孩就在身邊像毛蟲一樣滾動著,但是兩人只顧喝叱著小孩,而從不看彼此。甚至,在一群如同她孫子年齡的學生團體中,她也可以看到幾個神情有異的孩子。他們無法投入同學的笑鬧中,有點緊張的想要跟隨大家的話題。但是,他們仍被遠遠的拋下,甚至成為被嘲弄的對象。
在公園裡,有更多和她同病相憐的老人。他們常三三兩兩的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曬太陽或吹吹風。夏天的夜晚,老人們手上擎了一把扇子,一邊趕蚊子一邊絮絮叨叨說著家裡的大小事:兒子不在身邊,媳婦總顧著做自己的事不顧老人家的感受,孫子吃太多迷上電動,女兒不結婚卻堅持要搬出去住……。
不管這些老人是否得到與兒孫同住的福份,但是看得出來,大家都得了病。她和這些原本不認識的老人聊天,說著一輩子都不曾告訴過先生的心事,無法對兒子媳婦出口的抱怨,不好意思讓孫子知道的擔心….,漸漸,她總是微蹙的眉頭不知不覺地舒展了開來。
她現在也慢慢喜歡上一個人逛街,不用遷就或照顧任何人,愛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走累的時候,她也會就近找一家麥當勞坐下,點一杯她最愛喝的玉米濃湯。對她的牙齒來說,吃炸雞漢堡太費力了,但是,她開始可以理解為甚麼孫子愛吃麥當勞勝過她弄出的一桌菜。
傍晚的時候,她就到公園去,跟「老朋友」們見面聊天。有一天,她幫鄰居歐太太推著中了風坐在輪椅上的歐先生到公園裡散步,陽光溫暖了連日來被冷氣團冰凍的手腳,連歐先生已經歪斜的嘴角都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她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婚前在診所當護士的歲月。她那時是地方上小有名氣的美女,小診所常常擠滿了沒甚麼大病,也要排隊來挨她一針的單身漢。
她摸了摸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臉頰。沒有鏡子,但是她覺得自己的臉頰像塗了胭脂一樣紅。當然,她不可能再變年輕了,死去的先生和離開的兒子也不可能再回來陪她,但是這個時候,她一點也沒有怨嘆或覺得自己可憐的感覺。
她痊癒了,從這場世紀傳染病中。她甚至開始有一點懷疑:真的有這種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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