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補習學生家的巴士上,看到兩個年約七、八歲的女孩。她們在車上開懷大笑,樂極忘形。我看了她們一眼,兩個女孩一臉天真瀾漫。忽然,由額頭到下巴都像極了曹宏威博士的司機伯伯猛地回頭一喝:「你們兩隻小娃娃﹗從上層吵鬧到下層,這麼沒有家教﹗知不知道會騷擾到其他人啊﹖你們要是敢再吵,我便告訴你們的媽媽﹗」
我一邊聽,一邊偷笑—這兩個女孩分明只他們在車上,哪裡來的媽媽給你投訴﹖我看看二人的反應:身旁的女孩呆若木雞,不發一言。坐我對面的那個小鬼卻背著司機一邊以手指封口作「禁聲狀」,一邊搖頭擺腦似笑非笑,臉上掛著一副「被你逮到了﹗」的惡作劇笑容。看到她這副黃蓉式的狡黠笑容,我不禁回她一個肯定式的微笑,彷彿在對她說:「呵~不用理會這個『曹宏威』﹗」
雖然兩個小女孩的確有點不是,但也不必責罵得這麼狠吧﹖尤其當我看到對面的小鬼頭一臉伶俐,彷彿勾起了我僅有的一點童真時,又怎罵得出口﹖
那種頑童式的狡黠笑容,似曾相識。馬克吐溫筆下的湯姆,是這種笑容的代表人物。我又想起黃蓉在《射鵰》初出現時如何打扮成叫化子作弄「三個肉瘤」侯通海,臉上掛的不就是這種笑容﹖
記得多年前看過一個外國廣告,印象極深。片子開頭,一個年青男人帶著一個七、八歲大的男童進入一個超級市場。男孩頑劣之極,東跑西跑,左蹦右跳。做爸爸的,多次勸阻不止,連打帶哄,軟硬兼施,孩子就偏不聽,還要坐在地上大吵大鬧。旁人紛紛圍觀,看看男人如何收拾殘局。男人自然一臉尷尬,堂堂大丈夫,竟被小鬼頭牽著鼻子走﹗廣告至此,幾至尾聲。我正煩惱廣告究竟賣些什麼,忽然畫面全黑,然後出現了兩個英文字—「USE CONDOM」(請使用避孕套),始令人恍然大悟,又不得不佩服萬分。
廣告極幽默。香港的創作人為何偏偏欠缺這種智慧﹖不過話說回來,頑童雖惡搞,不致於要用消極的抵抗方法。孩子總是可愛的。他們有著成人們都失落了的童真。流行曲《孩子王》的歌詞寫得好(林夕填的詞):
「小孩子相信直覺 才值得我去學
大人忘掉知識聽細路的也無壞
無知當娛樂(從不會說謊)
憑小孩子審判善惡 才活得更磊落
好奇能令世間充滿著稜角
想像出警世傑作」
兒童的想像力豐富,他們腦內的小宇宙充滿創意,只是常被大人所扼殺。好,走筆至此,就讓我說一個故事吧。話說某年月日,一母親與兒子外出。母親談起「時間」,便教導男童「一小時等如六十分鐘」。
男孩舉一反三,向母親發問:「既有『小時』,那麼有沒有『大時』﹖」
男童母親一臉不耐煩,罵道:「什麼『大時』﹖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男孩於是乖乖閉嘴。
男童被罵得真冤啊﹗他只是好奇心切,問了一條很有意義的問題。不過其母不但不鼓勵孩子發問,偏又不學無術,不知道原來真有所謂「大時」:中國人自古用十二個時辰來計時,後來西方的時鐘傳入來了,基於「一小時等如六十分鐘」,兩個小時才等於一個時辰,於是人們便以「小時」作為西方的計時單位,相對的以「大時」表示中國的一個時辰。只是後來人人用「小時」,沒人再提「大時」而已。男童的問題本來是很有啟發性的,但竟為其母所止,豈不可惜﹖
我少時也曾向父母發問過無數問題。雖不至於舉一反三,但起碼也舉一反二,然而父母往往問十才答一,而且答十之中又有五個「不知道」,他們真何謂深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真諦了。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竟然沒有被他們扼殺掉僅餘的一點好奇心和創造力,真是走運。
說到孩子的創造力,自然不得不提聖修伯理的《小王子》。這本家喻戶曉的世界級名著,非常感動人心。小王子的童真,幾乎在成人的世界中絕跡。只不過,一頭金黃色頭髮、從不回答問題的小王子雖已絕跡,但懶惰霸道的「小王子」、「小公主」則隨處可見。他們是家長們的掌上明珠,是家長們的心肝寶貝,也是家長們最頭痛的「麻煩製造者」。應付他們的最簡易法門,就是送他們上學,交由老師去理。於是,「王子」、「公主」紛紛離開「皇宮」去上學,家長少了麻煩,輪到「孩子王」頭大了。
上學嘛,當然重要。大江健三郎還要為此出一本《為什麼孩子要上學》,可見上學是何等要緊。只是「孩子王」不好當,看看鍾阿城的〈孩子王〉就知道了。既怕誤人子弟,又擔心學生學不到東西。最麻煩的還是那個「從來都搞不好」的爛教育制度。由六十年代的「愛黨教育」到將來的「通識教育」,一樣的爛。鍾阿城曾借主角的口說:「教材倒真是統一,我都分不清語文課和政治課的區別。」放在今日來說,則大可改為:「教材倒真是生活化,我都分不清通識課和『吹水』的區別。」
對著這些爛課本,任孩子再有創造力,一樣提不起勁。魯迅廿三歲時(1912年)發表第一篇文言文小說〈懷舊〉,以孩子的角度來寫故事,當中主角的求學態度簡直是現今一眾莘莘學子的翻版:
「予出,復不敢戲桐下,初亦嘗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色曰: 『孺子勿惡作劇!食事既耶?盍歸就爾夜課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仇地者,遂漸弗去。況明日復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樂?設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可借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則,禿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學讀《論語》矣。 」(魯迅《集外集拾遺》〈懷舊〉第三段)
主角「我」有一位禿老師,極嚴。「我」不欲上學,竟希望「禿先生病耳,死尤善」,否則「明日又上學讀《論語》矣」,豈不慘哉﹖這種心態又何其似曾相識耶﹖
然而,孩子啊孩子,你不努力求學,「孩子王」又要怎麼教啊﹖這位「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曾說過要「救救孩子」,怎麼不說要「救救孩子王」呢﹖
孩子啊孩子﹗你是可愛的,但也是可惡的。保持童真雖好,但你也應該做個乖孩子啊﹗要不然,我會告訴你媽媽的﹗你還不怕﹖呃......不要逼我,你真的想逼我「USE CONDOM」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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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一) 大江健三郎(著),陳保朱(譯):《為什麼孩子要上學》,(臺北:時報文化,2002年)。
(二) 呂大樂:《誰說家長一定是好人》,(香港:進一步多媒體有限公司,2002年8月)。
(三) 惠伊深:《字海拾趣》系列,(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1999-2002年)。
(四) 聖修伯理:《小王子》(任何一種版本,當然以法文版為佳。)
(五) 魯迅:〈懷舊〉,載《集外集拾遺》(任何一種版本)。
(六) 鍾阿城:《棋王 樹王 孩子王》,(臺北:新地出版社,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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