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遊民 創作者，英文譯者。曾獲得台北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花蓮文學獎散文組首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類譯詩組評審獎，葉石濤短篇小說閱讀心得徵文大賽特優獎。譯作包含《我是馬拉拉【青少年版】：一位因爭取教育而改變了世界的女孩》、《反轉四進制》、《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黎明前說我愛你》、《暗夜裡的泳者》、《寫給未出生的孩子》、《治癒力》、《我讓你走》、《漫畫原來要這樣看》、《背叛的幽靈》、《綠野仙蹤》等共十八本。創作曾刊載於人間福報、中華知識經濟協會電子報、自由時報、教育部人權電子報等。 合作、活動邀約、邀稿，請寄信至luketsu@gmail.com。

943愛的鼓勵 16訂閱站台

瞪大著眼眨啊眨，眼睛是他唯一的防線，身體的其他部位怎麼也使不上力。『動！動！』他輪流瞪著自己的腿跟手，空洞的努力。闔上眼，他命令自己睡，精神卻總是那麼好，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他強迫自己嘆息，要自己寬心看待這定期的折磨，猶如被鷹盯上的兔，認命就好。但恐懼，恐懼不肯讓他如此甘心受苦。所以一如往常的，他害怕，顫抖著不顫抖。

門，慢動作般一厘米、一厘米開啟，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但他知道腦部裡的電流快速竄動，掙扎著想逃出這具肉身。終於開到了能透進一點黑暗的小縫，外面的黑暗濃過房間內的。他死閉著眼，但這樣不會結束，選項裡面沒有逃避，沒有，沒有。

電流越來越強大，他知道除了開眼只有等死，但他又恐懼不可解的死亡。他命令自己深呼吸，鼻子的起伏似乎大了些。慢慢張開眼，他看見那團混濁的白漂浮在空氣中，窺看著他。

『同樣的夢？』媽媽拿草莓吐司來時問他，焜燐沒搭腔，安靜地吃著他的吐司。

『老公，還是今天下班後你帶他去師父那看一下？』

『去幹嘛？名字也是他取的，床位什麼也都聽他的，我們砸的錢還不夠嗎？』爸爸並不樂意。

劈哩聲，媽媽摔了盤子，開始數落起嫁進王家後吃了多少苦，當年創業還不是靠她爸爸的錢，工廠當時如果不是她堅持要保險颱風那次會有多麼大的損失。『你呢？你除了會....』

『幹！我帶他去我帶他去，你可不可以閉嘴？你是要說給誰聽啦？』

煙霧繚繞，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抱著嘴歪眼斜的小女孩出來，直感謝師父的幫忙才能讓她孫女活到這個歲數。邊感謝她邊掏出紅包，兩邊一陣推拖，師父總算還是收下。婦人拚了命的點頭，邊點邊往外退，經過王爸爸時也微微的點了幾個頭，同時用斜眼睨著焜燐，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沒關係，今天Roger進來就好了，王先生你外面等一下。』王爸爸老大不甘願的又坐了回去，看著客廳佛壇的紅光發呆。

喜歡叫焜燐英文名字的師父心寬體胖，抽屜裡總有著取之不盡的巧克力棒。按照慣例，他拿出一支給焜燐，但他今天不想吃。

『吃吧，這有過爐火的，有吃有保佑，吃吧！』

其實他是喜歡吃的，只是不想吃。

『一樣的夢？』

焜燐沒搭腔，只是吃著他的巧克力棒。

『你也十四歲了，有些事情你應該要懂，但這些事情你不應該知道，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看著師父，焜燐不知道該接什麼。

『簡單來說，我可以跟你講，但你不能跟爸媽講，可以嗎？』

他想起爸爸對著媽媽批評過師父是神棍，『你又知道他不會跟信徒上床？』他抓緊褲子，在想是不是該叫爸爸。

『你不答應我，我沒有辦法幫你，不然你吃完就回去吧』

『好，我不講。』他想知道。

『好』字一出，師父拿起一張符紙，用毛筆在上面畫了幾個扭曲的文字，隨即用打火機點燃後放進菸灰缸。師父瞪著菸灰缸，沒說話。

『焜燐，沒事嗎？』爸爸在客廳問。

『嗯，我沒事』

『有事就叫爸爸』

『好』

師父已然回神，微笑看著焜燐，他想起那團混濁的白，心裡開始害怕起來，他不想聽了，他想回家，所以他站起來。

『你有一個哥哥』

背對著師父，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回過頭來，師父只是笑，邊伸手從抽屜裡又拿出一支巧克力棒。『還要嗎？』

回到家，爸爸對媽媽吼著。『這個師父除了用巧克力棒騙小孩還會幹嘛？你們家真的是瘋了才會這麼信他！』『又沒跟你要錢，你是又在抱怨什麼？』『是啊沒明講啊，誰不知道他滿腦子錢錢錢，搞不好養小鬼來幫他生財！』『你再這樣胡說！要不是師父，焜燐能長到這麼大嗎？五歲感冒有多嚴重你知道嗎？你還不是只會在工廠裡隔著電話出一張嘴，孩子的事是費過你多少心？』『陳‧雅‧靜，如果不是我的話今天你們母子倆還能過這麼好的日子嗎？你說啊！你說啊！』

他不想聽，回到房間把門關上戴上耳機，他可以想自己的事情。

沒有哥哥，他很確定。爸媽沒提過，相簿上也沒有，他一直以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師父會不會算錯了？他會不會聽錯了？

媽媽敲門要他吃飯，晚餐是海帶湯跟烤鱸魚還有馬鈴薯泥。

那晚，他很稀奇的做了夢，這是他第一次做其他的夢。

黃昏的街道，兩排的人字頂住宅沿著路整齊排開，家家戶戶都圍著貝殼砌起的牆。看著前頭穿白襯衫、米長褲、白球鞋的高大背影，焜燐不知怎的知道那是自己，他無法理解這種感覺。他在自己的背後，大約是膝蓋的高度跟著自己的腳步而移動。沒有形體的他雖然無法控制自己的前進方向，但能清楚看見周遭的事物。周圍的房子裡沒有一間有人，但都有植物，一盆一盆交錯成小叢林，顏色是清一色的綠中帶灰，有點憂鬱的灰。部份房子庭院裡有狗屋，但他並沒有看見狗的身影，也沒有聽見任何狗的聲音。筆直的柏油路一點一點的被拋在身後。整座城市沒有風，太陽藏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放出模糊的澹黃光芒。

經過一座沒有河的橋，經過一間沒有貨物的工廠，經過一片沒有墓碑的墓園，他從自己大腿間的縫隙看到遠處有口井，血紅磚砌的井。在高大的自己走近那口井並把頭往井裡探時，他開始擔心起前頭的自己會不會就這麼跌下去。

高大的自己開始把繩子慢慢往上拉，他聽不見水聲，但知道那裡有個鐵桶。桶子總算被拉了起來，前方的自己把桶子丟到沙地上，裡頭什麼也沒有。

他又開始移動。

路的盡頭是一座白色的三層建築，高聳入雲，每一層樓的窗戶顏色都不同，焜燐只認得出黃色、藍色跟綠色。自己開始往裡頭走，他也跟著進去。沒有電梯，自己走樓梯，彷彿無止境的樓梯，自己一步一步以穩定的速度上爬，他也穩定的一層一層跟著上飄。樓梯的盡頭有道門，他跟著自己進去，那是一個擺滿各種儀器的綠色房間，正中央是他的媽媽，一旁有他的爸爸跟穿著白袍的男女。

眼前還有另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男人，他知道那是他的哥哥。

媽媽吼些不成詞的話，張開的大大的腿的深處他感覺有東西要出來，紅色衣服的男人沒有動靜的等待著。忽然，穿著綠色大袍的爸爸眼睛跟嘴巴都睜得好大，有個東西從媽媽尿尿的地方要出來了，紅衣男靠近，消失，一個皺皺的小人抱在爸爸手上，他的笑容好大好大。

媽媽還在叫喊，而高大的自己也已經走到床旁等待。他看不見太高的東西，只知道床有四隻長輪子的腳。他感覺媽媽慘叫一聲，而高大的自己消失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爸爸的腳因為緊張或其他的原因顫抖著。他感覺到自己跟哥哥都在爸爸的手裡，媽媽似乎說了什麼，爸爸開始移動。

下一個瞬間，他看見應該是自己哥哥的小嬰兒被摔在地上，柔軟的頭顱凹了進去，臉背對著他。媽媽對爸爸哭吼著什麼，爸爸也哭了，但不甘示弱的吼了回去，其他的人都不知道該講什麼。他想回家，想回自己的房間，他不想在這裡，他不懂為什麼他不能動，不能回家。

哥哥的頭開始動。一開始很不明顯，但被摔在他腳邊不遠的小小的哥哥的頭，慢慢朝他的方向轉過來，他不想看不想看不要看不要看，但他沒有眼皮沒有辦法閉，他要看要看要看要看要看......

然後，他醒來，胸腔因為激動而起伏不已。

床頭的電扇不知道什麼原因停了下來，窗外應該有的便利商店店招亮光一點也沒看見。停電嗎？他想。下意識伸手想去拿書桌上的眼鏡，他忽然覺得門外有東西，但不對啊，他醒著，門外不可能有東西的。是爸爸或媽媽嗎？

門一點一點的打開，他能感覺到。終於，門開了一個小縫，外頭什麼也沒有，只有濃濃的黑暗而已。

他不敢去關門，但不關門他又不敢睡。強壓住還在發抖的手，他把眼鏡戴上，穿上拖鞋後慢慢往房門靠近。他閉著眼。

房門順順的關上，焜燐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脫下眼鏡後回到床上躺好，閉上眼。

眼睛，涼涼的。

睜開眼，他看見兩顆沒有瞳孔的眼白，冷冷的凝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