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下(上)
文/張春榮
結束十四天誦經佛事,護送母親骨灰安置寺中。午後金陽燦爛,蟬鳴喧囂。途經兩棵高大菩提樹,心形綠葉閃映陽光,青翠透亮。仰望枝葉間虛空流雲,遙想二千五百年前佛陀七七四十九天坐在菩提樹下悟到「緣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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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武安宮廟側面有片竹林,竹林旁有棵高大菩提樹,樹下平坦空地是小朋友玩彈珠、紙牌的天堂。國小一年級,母親帶我和姊姊來廟裡拜拜。正殿中,炷香繚繞,母親合掌對大聖爺、二聖爺念念有詞。我牽著姊姊先出來,看空地上小朋友嘻嘻哈哈玩彈珠。突然一個男生站起,手指姊姊傻乎乎呆笑的臉,直嚷:「那個是瘋子!」眼見其他男生紛紛抬頭圍過來。我立即牽姊姊走回廟口香爐後,母親正燒金紙。黝黑古老的爐口,一兩隻灰蝴蝶輕輕飄起。
經過菜市場,折入長長窄巷,回到土夾厝的老宅,內心沉甸甸。常常有些小朋友放學經過老宅紅磚圍牆,就大呼小叫:「走快一點,裡面住一個瘋子!」我小小心靈不禁有點難過。姊姊大我四歲,我問母親怎麼會這樣?母親幽幽嘆口氣:「小時發高燒,燒壞腦子。那時,我上班,託你阿嬤顧。你阿嬤不上心,重男輕女。」我不知該如何接話。日後,等自己較懂事,坦然接受和姊姊這「特殊」的緣分。
國小一年級起,別人有父親的背景,我卻只有爸爸離去的背影。爸爸在台南另外組織一個家庭,成為熟悉的陌生人。母親、我和姊姊相依為命。母親從小耳提面命:「你是男生,要堅強一點,讀書要認真些。」那時,祖父還在,跟我們一起住。一日夜晚,客廳昏黃燈炮下,白蟻飛起。母親拿戶口名簿給祖父看,上面出現「同居人」和兩個「小孩名字」,一臉哀怨,要祖父評評理。祖父直勸母親息事寧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眼見母親「撐起半邊天」的辛苦,身為大兒子,知道要有天良,爸已經為難母親,自己不要再為難母親了。國小六年級起,收拾玩心,開始啃教科書。乘著考試的翅膀,飛過初中、高中,最後飛過大學聯招窄門,考上北部公費大學,畫下美好句點,母親的嘴角終於向上彎,彎成上弦月,掩不住心中的歡喜──多年來斑駁貧瘠之地,終於種出一朵亮麗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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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情竇初開──以學長的便利和學妹共修「戀愛學分」。在過程中,直屬學姊曾一臉嚴肅地對我說:「她和你出去,回來的表情很不快樂。你們真的適合嗎?」讓我直呼不妙。最後,一朵初戀愈開愈蒼白;兩人因誤解而相遇,因了解而分離。
重回形單影隻,精神恍惚。大四學長看在眼裡,約我晚餐後在音樂教室東側菩提樹下「聊聊天」。坐在陰涼方形石椅上,學長明澈眼神照過來:「你到底喜歡對方什麼?」我一時語塞。正想說喜歡自己誇誇其談,有人聆聽。學長淡定的嗓音直入耳輪:「戀愛常常是『亂』愛。不要自亂陣腳,飛蛾撲火,幻滅是成長的開始。」我默默頷首。而後學長約我一同前往「中道社」聽演講。坐在樂群堂上,聽法師、居士一再談「隨緣」、「緣起緣滅」,雲山霧裡,似懂非懂。當然隨著學期結束,也慢慢看清自己「愚蠢初戀」、「愚昧青春」,歹戲拖棚,自愚愚人,不能一錯再錯。
七月畢業,回台南新化近郊高中任教。三年後,負笈北上,不殊的是風景,有異的是心境。碩二時,幸運遇上讓我「眼睛為之一亮」的女子。她能夠和我談文論藝,欣賞我的文筆,不再是我唱獨角戲。於是兩人愈走愈近,我鄭重重燃愛情之火。
當決定帶她回新化和母親見面,內心浮動一縷縷忐忑:現實是骨感,會不會被破舊老宅打敗?會不會被老姊嚇到?還好母親和我第一次帶回家的女子相談甚歡,也見識到什麼叫「蓬蓽生輝」;更第一次老宅灶腳,客廳打破多年沉寂,飄動嘹亮的笑聲。我想,所謂「緣分」就是「剛剛好」,把握因緣,隨順因緣;一旦有緣有分,就會水到渠成。照前世今生的說法,兩人這輩子能在一起,和前世有關。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就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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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我考碩士班時,因子宮頸癌三期,北上開刀,平安返家。四年後,我攻讀博士班,因癌細胞轉移,再回原醫院檢查,居然是尿毒。我直覺事態嚴重,但一方面安慰自己樂觀點。孰料林醫師審視兩次洗腎結果報告,一臉肅穆,而後約我至病房走廊,林醫師簡短說:「你要有心理準備!」我一頭霧水。準備什麼?準備多久?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原本打算再半年和未婚妻踏上紅毯的那一端,讓母親久懸在心上大石頭放下。真的是「計畫趕不上變化」!
黃昏時,我下樓用餐。餐後,意態闌珊獨坐迴廊內側石階上,眼前七里香飄出淡淡清香,再過來就是青翠的菩提樹靜靜佇立。晚風習習,一片葉子無聲飄落,靜若響雷。
我內心徬徨無助,而母親就在我心裡沒有準備好時往生。幸好阿姨與母親同事來探視,經由決議,先在新北火化,再搭新化國小派來的專車南下,直奔鎮郊佛寺,遺像置放偏殿靈堂。
佇立靈堂中,合掌聆聽法師恭誦《地藏菩薩本願經》、《阿彌陀經》……在木魚的輕擊中,凝視黑帶相框中母親祥和微笑的臉,前塵往事一一浮現心頭:國小在廟前空地圍打紙牌,天外飛來橫禍,右眼被彈弓夾石子打中,急送台南醫院。據母親說,再慢二十分,就變成「獨眼龍」;初中搭車回新化,搭錯車跑到善化,再折返回新化時,母親焦慮站在興南客運車站望眼欲穿;大學暑期,談到我日後成家,母親拿出藍色小包:「這裡面有幾張定存,讓你到時娶妻買房用。」縷縷香煙中,深覺對母親「虧欠」,一件件一樁樁;又念及母親住院時惶恐不安,如果自己對佛法有多懂一點,勸她勤念「阿彌陀佛」,專心凝慮,不東想西想,心靈有個寄託,精神必會安定許多。
結束十四天誦經佛事,護送母親骨灰安置寺中靈鷲塔。午後金陽燦爛,蟬鳴喧囂。途經兩棵高大的菩提樹,心形綠葉閃映陽光,青翠透亮。仰望枝葉間虛空流雲,遙想二千五百年前佛陀七七四十九天坐在菩提樹下悟到「緣起法」,再俯首凝視大理石甕上鑲嵌的母親照片,我只看到自己一路犯的錯誤。當擁有時,常不太關心;當知道要多關心時,不再擁有。我長長吁了一口氣,千金難買早知道,千千萬萬想不到,人生常吃後悔藥啊!
隻身回來,再行經菩提樹,一兩片落葉委地,低頭俯視,深慨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一片樹葉掉落,沒有誰能阻止一陣風突然吹來。母親走了,我被迫要「站出來」,但心中不免孤寂。幸好從醫院至佛寺,都有未婚妻相伴,雖然尚未正式過門,已掃除我不少孤寂寒涼。
拾級踏上靈鷲塔第七層,放好塔位,我問法師:「對往生者有所虧欠,要如何彌補?」法師正色道:「多誦經,多布施,回向給往生者。有過錯,要懺悔。」心中凜凜受教──誦經與行善應是我日後要做的功課。♣
菩提樹下(下)
文╱張春榮 |2020.06.18
文╱張春榮
副教授當了九年,猶記九月開學,下課邁出校門,在騎樓下竟巧遇大學教我「散文習作」的老師。我欠身打招呼,老師微微一笑,劈頭就開門見山:「升等了沒?」我自然搖頭。「當主任了沒?」我繼續搖頭。「我以為你很行!」一支明箭亮堂堂射過來,射得我尷尬呆立。不急著升等不行嗎?我記起花了三年和妻合著《中外名人智慧語》,有長輩看了,直搖頭:「這種書不能拿來升等,有什麼用?」我只能笑而不答。人各有志,不一定要前仆後繼。
十月午後仍熾陽高燃,讓人頭壓低眼睛都快瞇起。上完四點的課,輕輕鬆鬆騎著腳踏車回家。順循專用道,穿過公園,緩緩滑經清真寺。說時遲,那時快,欣欣客運和機車強烈擦撞,機車整個彈空直砸過來。心頭凜驚,來不及喊叫,急按煞車,人車瞬間重摔馬路,西裝褲破裂。呆愣地面,一顆心「卜通卜通」如急鼓擂震幾乎快跳出喉嚨。好險啊!心想如背部遭重擊脊椎斷裂,「吾命休矣!」涔涔冷汗直流,當下「無常」兩大字悍然閃現眼前,「一旦無常萬事休!」人不能永遠擁有明天,能不令人膽顫心驚?
一跛一跛回到家,妻急陪我到醫院治療,除了叮嚀「自己小心,也要注意別人不小心」。而鬼門關前走一回,也認為該停下來想想:「健康不能省,行善不能等」,不要留下太多「該作沒作」、「該懺悔沒懺悔」的憾事。真的挽起袖口,該作有意義的事。
邁向人生下半場,不是該追求「意義」?人生上半場是追求存摺上的零,下半場是追求心電圖上的歸零。畢竟「花得到的叫財產,花不到的叫遺產。」錢就應該花在刀口上,諸如「積德不積財」的陳樹菊、「千轉萬轉不轉彎,一生種樹救台灣」的賴倍元,都是擺在眼前的典範。當下,妻提議除原先辦喪事,以媽名義捐款給新化國小外,可以在我任教的系上,以母親名義設立「清寒優秀獎學金」,嘉惠莘莘學子。記得當年讀大學時,也領過國文系清寒獎學金,雪中送炭,不無小補。而後「捐書」、「捐物」挹注慈善團體義賣,希望愛心變清流,清流繞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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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態改變,行為跟著改變,行為改變,習慣跟著改變。走在路上,目見行道樹是菩提樹,心有戚戚焉。花甲之年,不能再「花」再「假」,生活不能再「忙、盲、茫」,生命應再進階,「生老病死」翻轉成「老病死生」的正覺。身為現代知識分子不應只是「知識的巨人,善知識的侏儒」,生活應活得更清晰,如「禪」字所示,回歸簡單。
首先,在飲食上,揮別「無肉不歡」的重口味,慢慢寬心吃素,一來養生,二來護生;其次,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自己視力有點茫,耳朵有點背,不再驚恐,而是如實接受;再來,在活動上,除了電視機前的聽經聞法,新年時,除舊布新,偶爾至寺裡抄經,讓自己在一筆一畫的專注中,靜心清心;佛誕日和妻前往總統府和國父紀念館浴佛,充滿政治圖騰的廣場頓時安祥法喜,沒有撕裂,只有和諧;三時繫念法會,在偌大體育館萬人齊聲誦經,佛音匯流如波濤襲來,聲振於天,一顆心彷彿受海潮一再洗滌,俗慮全消。
夏日午後,與妻帶毛小孩至「都市之肺」的公園蹓躂。蟬聲唧唧,沿循步道,經過悠悠青松,轉角一棵高大菩提樹筆直挺立,灰黝樹皮映著點點金陽,氣根向四周垂懸,覆蓋一大片清蔭。佇足樹下,仰望向上廣披延伸的枝葉,直指湛湛白雲晴空,神秀大師的偈子悄悄浮上心頭:「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惠能大師的偈子:「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兩種不同的修行方式啊!菩提樹向下扎根,不離於世;向上廣披延伸,不迷於世。仰望高空中一片片心形菩提葉透亮青綠,在習習涼風中輕輕搖曳,細細尾尖猶似小風箏尾巴。剎那間小小心形綠風箏在枝椏間悠悠飛翔,好一個「綠色奇蹟」,一端照亮自己,一端照亮天空。
牽著毛小孩走到圓圓湖邊。站在欄杆畔,俯視漣漪水面。風摺疊著湖水,時間摺疊著臉。回首上半場的進化論,摺疊著心硬,下半場的輪迴說,摺疊著心軟。
遙望湖心,竹林迎風搖曳,白鷺鷥悠悠飛翔,「風摺疊著臉」,我知道五十歲以後的臉要自己負責。心是人生最大的戰場,千萬這顆心不要蒙塵,不要變成另類的「五子登科」:看不見正信正念的「瞎子」,聽不見智慧來敲門的「聾子」,口中含滿荊棘的「啞子」,言行不一、不良於實行的「跛子」,揹負糾纏重荷、不願放下的「駝子」。遠處斜坡樹梢蟬鳴眾聲喧譁,一波波「知了」、「知了」的激問穿空而來。「不知不了」、「要知要了」的召喚迴盪我心上。諦聽間,遙望斜坡上菩提樹,豁然照見「菩提」精義。菩提,菩提,普度眾生,提得起,放得下。「普度眾生」是化小愛為大愛,「提得起放得下」,要能擦亮一顆心,不要執念更深。因此,要持戒才有新境界,要修定才有明澄清淨,要布施才能欲望慢慢流失,要開慧才能柔軟謙卑,龜步不墜,健步如飛。
遠眺菩提樹筆直向上向善,仰之彌高,見賢思齊,見聖追隨;自己以往的愚痴無知,確實要深切反省。不能讓生活中只有情緒,更要讓生命展現情操,往「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慧命上精進。希望與妻相互提攜,有所成長。當然這是一條無盡延伸的艱辛路,而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是「說到」與「做到」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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