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錯

（第一人誦）

他不遠千里而來把我自夢中之夢叫醒

說要帶我像維吉爾和他那樣漫遊二獄

轉眼來到上寬下窄漏斗形地獄第一層

但見門前數行大字標題：

「這裡直通悲慘之城，無盡之苦，墮落眾生……

來者啊！趕快萬念俱灰！」我拒絕往下前行

並說早就研讀《神曲》九重獄九重天

生命的苦痛補贖與喜樂一切皆已知悉。

．

（第二人誦）

我看見天火漫天飛舞天使持劍下凡殺戳不分老幼男女

我看見難民四處流竄拖男帶女結果無路可走無處可逃

我看見幼童男女坐在地上啼哭衣衫褸襤哀求一塊麵包

我看到天火到處燃燒眾人著火四處奔逃跌倒街頭掙扎哭號

我看到機車飛身而過坐視不顧無動於衷大聲譁笑愈走愈遠

亞洲人當街挨打辱罵雜貨店被砸壞玻璃四散在地無人打掃

富人家家戶戶翻箱倒櫃出門逃難躲在近郊別墅儲滿糧食美酒

每日聚會像薄伽丘《十日談》裡喝酒聊天互訴故事不理世事

城內空街寥寂路有凍死骨豺狼四出覓食啃著骨頭喀喀作響

夜晚蒼狼狸貓盡出搜索殘羹冷飯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強者生存

政客草菅人命信口雌黃高呼社區群體免疫

陽光奎寧及注射消毒藥水一分鐘消滅病毒

我看見衰弱老人垂危孤單沒有親人沒有慰藉

淚水沿著臉頰流向耳後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沒人拭抹

沒人握著手說一聲我愛你放心安息吧我們都愛你

我看見一袋袋屍體從急診室搬去殮房搬入貨車

搬入殯儀館人滿拒收裝入木箱釘好送往荒島集葬

無人送別無親人哭祭無名無姓埋在亂葬墳場

火葬場火舌四冒吞噬遺體飢不擇食如餓虎擒羊

成千上萬男女挫骨揚灰燒成灰燼不知所終

人們喃喃念著信經天主經聖母經聖三光榮經

念著心經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喊出連串親人名字無人聽懂是誰然後氣絕身亡

我聽到呼救聲此起彼落醫師護理師四處奔走汗流浹背

一籌莫展無法可想無法可施無藥可治無手可援

上帝在天上俯視著悲憫著人類離開樂園代價

歎息既知如此何必當初選擇生命時間與死亡

我闔上地獄篇煉獄篇天堂篇失樂園重拾樂園

翻開挪威森林重聽披頭四重讀渡邊和直子對話

草原陷阱般的黑洞永遠在那裡等待獵物

地獄張開蒼白大口猙獰恐怖把有變成無

把聲音消滅成啞口把回憶磨滅成空白世間再無此人

一切掩葬成遺忘黑暗比宇宙黑洞吞噬恆星還恐怖

人類活在當下忘記過往沒有將來沒有追憶

直子特別給渡邊說「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

永遠記得我這個人，我曾經在你身邊。」也許這就夠了

啊！所有成長的曾經的都值得，都記得，都值得記得

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相聚一些離別一些不捨一些不棄

眾人不知擁有不識擁有不去擁有不在乎擁有

世代無聲無息悄然離開不去驚醒沉睡人群。

．

（第一人誦）

他看到我在靈薄獄趑趄不前便歎口氣說：

沒法帶你去看〈戀歌〉序幕第八層的蒙地費特洛

他曾給我說過「假若我回應一個能轉返陽世的人

這火舌就不會如此閃爍搖動，但假若確實沒人能活著

離開這無底深淵，那麼回答你也不必害怕蒙汙。」

我無言，想起佛世尊淨土蓮池垂下蛛絲

永墮地獄殺人利己無惡不作大盜犍陀多

永遠沒有機會向眾生訴說傷心菩薩的眼淚。

附記：戀歌是指艾略特（T. S. Eliot）〈普魯弗洛克的戀歌〉一詩，蛛絲及大盜犍陀多來自芥川龍之介短篇〈蜘蛛之絲〉。傷心菩薩是指若無眾生，何來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