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怡雯/別再大掃除
2020-06-18 00:13 聯合報 / 鍾怡雯
母親其實不太會哭,她只是疲憊。做了幾十年的家庭主婦,身體累心更累,常說不知道要煮什麼,現在我也能體會她的心情了。習慣了不外食,當煮飯變成責任和義務,連打開冰箱都會嘆氣,好像小孩子不得不打開書包寫功課,只求速戰速決。大掃除也是……
陽曆新年才開始,過年的陰影便隱約成形。又要過年了,這念頭一出現,背後好像真的跟了一個叫年的怪獸,我看不到牠,卻老是有種被跟到的心神不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了怕年的人。
不就幾天而已,沒什麼好過的。說這話的朋友是個神經大條的主婦,平時不太開伙,也不愛打掃。她有健身癮,每天要耗兩個小時上健身房揮汗練肌肉,過不過年她都過平常日子,每天睡足八小時,睡飽了日日是好日,年年是好年。拖過地板便可以過年了。另外一個朋友剛好相反。才過冬至,洋曆年還沒結束呢,她的感嘆已經很深很濃了。一年又快過完,要過新年了。真快,會怕欸。這樣的話我聽了十幾年,她的時間感很強,什麼節日都有感想,無中生有,老跟日子過不去。她叨念過好多次了,平平都上班,為什麼我下班回家要做家務,男人可以不做?下班回去很累還要抽空洗洗刷刷的,這樣公平嗎?
那就別掃,年會來照樣也會走的。她猛搖頭,怎麼可以?沒有大掃除怎麼過年?
她說中我的心事了。大掃除絕對是關鍵。除了住宿舍那幾年,過年跟大掃除幾乎要畫上等號了,過年先得勞作,租的房子要掃,買的更加不能不掃,房子要煥發新的氣息年才能降臨,這是家訓,母親留下的精神教誨之一,其他的包括每天擦地板,不外食等等,都是折騰女兒的勞力活。我們家妹妹曾經拖到年二十九眼看要突破封鎖線了,最後還是沒衝過除夕。她說沒弄條濕布東抹西擦,身上沒沾點灰便渾身不對勁。有一次在小妹家,三姊妹在流理台和爐火邊混戰,做頓飯出嘴又出手,人氣火氣一樣猛,弄得大汗直流。煮完吃畢,最難伺候的小孩也終於填飽,收拾過一地飯菜的殘渣,小妹默默濕了拖把邊拖邊嘆氣,說,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吃完飯要拖地板?三人對望了一眼,都很有默契的笑了。
母親一定也跟著笑了。她過世多年,卻彷彿從沒離開,果然母訓長存啊。母親沒料到我會長住台灣,她沒嘗過冬天大掃除的滋味,天寒水冷又是淒風苦雨的,真是折磨。寒假後過年前,就那麼一小段空檔時間,剛忙完學校的腦力活又迎來家裡的勞動工作,這叫雙重剝削。上班的人回家還有家務要忙,過年前還加碼勞作。每回我說要請人打掃,總是得到這樣的回答:萬一來的是阿嬤,你忍心讓她一個人做嗎?告訴她怎麼清怎麼做,講得來你都做完了。
好吧。都怪我媽。
做起家事,我很像拚命三娘,而且見不得髒亂。要讓一個家不髒不亂其實並不難,認命點勤快些,別想太多。可是我常常覺得家務活很無謂,打掃浪費時間。剛成家時,我每天擦地板,後來改成隔天,現在一周一次,比較容易髒的一、二樓一周兩次,算是開悟許多。等哪天徹頭徹尾大悟由它髒由它亂照樣開心過日子時,可以開香檳慶祝。
這世界是微塵的,塵埃無所不在,誰都明白清潔工作的精神意義遠大於實質效果,大掃除也不過是過年的通關儀式。傳統華人家庭的長女,從小就明白大掃除和過年的關聯。如果母親讀過《金剛經》,她早該悟得微塵眾的意義,早早放棄折騰女兒折騰自己。塵埃不只無所不在,而且不分室內室外,一個月吧,只要過了一個月,好不容易收拾乾淨的房子又要還給灰讓給塵。大掃除也好,小掃除也罷,都是徒然的戰役。過完年,書架蒙著灰沾著貓毛,看得見看不見的縫隙也早就髒了。跟灰塵的纏鬥是無用的,它乘著時間的翅膀暗地裡收復失地,讓人有白做工的沮喪。我明白人生有很多薜西弗斯的時刻,但是從來沒有一件事情像清潔工作做起來那麼讓人無力。想到母親在家事打滾完一輩子,從家事裡再生出做家事的力氣,只有佩服。
每年我都有奇想,過完今年,趁熱呼呼的夏天把大掃除提早完工,輕鬆等過年。還好從沒實踐過。很可能這樣一來變成一年大掃除兩次,虧可吃大了。從大掃除的念頭一起,眼睛也清明起來,房子到處蒙灰沾垢,處處都等待清理打磨,走到哪都發現髒汙,走到哪都有個聲音跟著,大掃除大掃除趕快大掃除。那些平常沒注意的角落和縫隙,櫃子上方和架子底下,想到想不到的角落,灰塵早已靜悄悄都鋪仔細了。好像年獸在人世間行走打滾經年,惹了一身塵埃,就等過年洗個乾淨的澡。夏天離過年可遠得很呢,大掃除?找自己的麻煩。
母親不怕麻煩。我猜她的人生哲學裡根本沒有麻煩這事。她可是連廣告的空檔也要起身清個桌子,或者撿拾餅屑的人。兩個親家母看不過眼,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妳可以坐下來,好好看電視嗎?母親用親家母的口吻質問自己,笑嘻嘻的,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她站在沙發旁邊,手上還捏著濕抹布,臉上彷彿汗水閃閃。
那時她跟老五住。老五從小外向,擅長的是運動,牆上的游泳獎牌一字排開,全是她的彪炳戰績。她對家事沒耐心,很幸運的既沒遺傳到母親的潔癖,也沒受到母親精神的感召。老五的三個兒子一個剛上幼稚園兩個國小,這年紀除了擅長打架吵鬧更擅長製造髒亂,生了六個女兒的母親竟然說,女兒好,女兒愛乾淨,還會幫忙掃地擦地板,換成連生六個兒子,我會做死喔。語帶慶幸。看不得髒亂的母親在老五家有做不完的家務,老是坐立不安。老五很沒良心的說,媽有事做才不會老。
坐立不安。這是我用來調侃母親的成語。什麼叫坐立不安你知道沒?坐也坐不久,站也站不住,剛坐下便想起衣服沒收,站起來就要順便開冰箱解凍豬肉,一天下來閒不得。從前母親也見不得女兒閒,只要我們看電視超過半小時,很快就收到她的家務命令。我總是使命必達,不像老二老三會討價還價或者拖延戰術,尤其敷衍了事最讓母親無法忍受。任何家事母親都認真以對,從不馬虎,而且從不埋怨。飯菜沒對父親胃口時招來惡言,她也不回嘴,母親過世八年了,我對這事始終沒釋懷。
油棕園沒有點心麵包店或麵攤,母親煮三餐外加下午的點心,攤麵餅、捏咖哩角、蒸粿,即便最簡單的蒸木薯吧,也要看火。她的耐心打哪來我不明白。好吃的木薯微帶焦黃,母親連個簡單的點心也有她的堅持。九張嘴要餵食,一周七天的無休無薪勞作,沒完沒了的吃,沒完沒了的做,日復日的重複這種沒成就感的勞力活。無條件付出。把生命耗在沒人給予肯定的瑣事。窗明几淨又怎麼樣呢?家裡髒些亂些日子還是可以過的。有了自己的家才明白,這個艱難的角色,我們家姊妹沒有一個人擔當得起,總是要在別處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才有辦法做這種沒人肯定的家務瑣事。
理家這種事,女人不帶頭做,男人也不太會做。起碼在我家,自然有怕髒的人會先動手。拖地時還會聽到這種欠扁的話:又擦地板?明明還很乾淨啊。那雙著地的腳現在會自動抬高了,眼睛可是沒離開過電視。
我一直以為自己走的路做的事跟母親完全相反。不然。早在我還沒認識命運二個字時,母親的身教已經成功。
母親很會流汗。我總以為那是天熱,我們家人全都汗腺發達,母親汗津津的樣子很合理吧。況且,馬來西亞哩,出汗不是很平常嗎?這幾年聽多了更年期故事,我開始回想,五十歲以後的母親,不會熱潮紅吧?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一個比一個誇張。有人年輕時覺得冬天難熬,睡覺沒電毯難以成眠。更年期一到,立刻說寒流最好,夠凍,冷氣團還不夠看。有人說冬天在日本行走,穿件薄外套加件短袖可真舒服啊。還有人半夜熱醒,在床上掀被子滾來滾去,就是要找塊涼爽的床面降溫一下。最好笑的說半夜從窗口吹來的冷風好享受,上廁所時忍不住多待兩秒,還用手在臉上加碼多搧兩下。說這些事時朋友邊笑邊比劃,她的表情逗趣又搞笑。我想到母親。
母親更年期時有症狀沒有?那時我剛教書,同時寫博士論文,兩件事幾乎耗掉了所有的精力。三十歲左右的我沒什麼更年期的概念,周遭也沒有這個年紀的朋友。那時沒有打國際電話的習慣,五個妹妹都離家了。母親一人獨力應付這隻大怪獸?類風濕關節炎、突然狂飆的膽固醇,這些都跟賀爾蒙的變化有關,母親肯定吃了不少無處可訴的苦頭。
有一次返馬,我問她還有沒有吃當歸。青春期時,母親偶爾用紅棗當歸燉豬肉,晚飯之後,入睡之前,一日的勞作接近終了,還有小小一鍋的熱湯在爐火上冒著溫暖的甜香,像個美麗的驚嘆號。我很喜歡當歸溫潤的氣味,有那麼一兩次,母親也讓我喝上一小碗。以前家裡很少吃補也沒消夜的習慣,這道湯品讓人印象深刻,當歸和紅棗的暖香停駐在安靜的夜留在我的記憶裡,少數屬於我和母親的私人祕密。
經我一問,母親有點靦腆的說,停經了,不用吃了。那麼坦白直接,我有點詫異。這麼一件小事,不知為何我一直放在心上。我的好奇從來不用在家裡,說表面話,不表達深層情感,點到即止最安全。母親說了,我也聽到了,對話就此打住。但是肯定意識到這句話的不尋常,否則不會往心裡去。
有一次在老五家,我在草地上閒步等晚飯。新種的秋葵一支支長得肥碩有力,已經不是女人的手指了,而是不折不扣的羊角。英文把秋葵叫女人的手指,那肯定是不做家事的纖纖玉指。馬來西亞華人叫羊角豆,很土,倒是比較貼切。母親喜歡種菜,而且很會種,花草都打理得生氣勃勃,唯獨自己的身體顧不好。那天她剛洗好頭,髮是濕的,臉上冒著汗珠。不知道是水或汗水跑到眼裡去,紅紅的,像哭過。泰山欺負你?我調侃她。泰山是老五,我們有時叫屬虎的她老虎,她叫阿珊,母親有時也喊她泰山。喊泰山就沒好事了,肯定是哪裡惹火了母親。我們還泰山泰山的跟著母親叫到現在。
母親其實不太會哭,她只是疲憊。做了幾十年的家庭主婦,身體累心更累,常說不知道要煮什麼,現在我也能體會她的心情了。習慣了不外食,當煮飯變成責任和義務,連打開冰箱都會嘆氣,好像小孩子不得不打開書包寫功課,只求速戰速決。大掃除也是。
母親在世的最後那個除夕,我吃完飯打電話回老五家,竟然是母親接的。她說父親在剁雞肉,每年除夕的年夜飯必然會出現的白斬雞,妹妹戲稱那叫百吃不膩。手痛啊,剁不動。輕描淡寫的語氣,帶著笑聲,那個痛隔太遠,又被笑稀釋了,我沒多想。母親的類風濕關節炎伴隨著更年期折磨她到離世,我寄過食品也寄過中藥,她的病時好時壞,讓人擔心。農曆年過後,她背痛得起不了床,進了醫院,動了一個號稱有九成五把握的脊椎手術。那是母親過的最後一個年。
最後一個年,不知道母親有沒有大掃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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