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癒與書寫>聽任意識流動 ■蕭蕭
《2011/11/21 08:10》
張開眼睛,可以觀察。閉上眼睛,可以思考。這兩者,誰都知道她們對寫作有極大的幫助。書寫,幾乎都以視覺為主軸,其他聽覺、觸覺、嗅覺、味覺,站在協佐的角色,應該出席,卻不一定是常客。從《詩經》開始,大約就是這樣,請看詩之六義:風、雅、頌、賦、比、興,其中「賦比興」是最早的歸納出來的寫詩的方法,賦是直陳其事,類似一般人所理解的寫實主義,譬如《詩經》第一首第一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都很熟悉的詩句,前兩句就是賦,「關關」是鳥鳴聲,得之於聽覺,「雎鳩」是鳥名,得之於觀察,「在河之洲」即目所見,仍然是眼睛觀察之後所下的判斷;兩句「賦」句之後,卻跳到另一個視野:人類社會淑女與君子追求與匹配的畫面,這一畫面不在眼前,卻是想像中的景象。不過,這想像中的景象,顯然還是眼睛所擔任的記憶圖象。這一「跳」,「賦比興」中屬於「興」的作法。這種「興中有賦」的四句詩,前兩句是要張開眼睛去觀察的,後兩句卻不妨閉上眼睛去搜尋過去留存的畫面。
眼睛,如此而成為我的靈魂向外探看的窗口。跟別人談話時,專注看著別人的眼睛,是一種禮貌,不跟人家聊天,卻盯著人家的眼睛看,這可能是一種不禮貌,不論禮貌或不禮貌,我們所注視的他的眼睛,卻是可以看進他靈魂深處的窗口,連正經的孟軻都會說:「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眼睛乃靈魂之窗,我的靈魂可以透過眼睛(我的眼睛、他的眼睛)探看別人的靈魂。眼睛既是我靈魂往外看的窗口,也是看透他靈魂的窗口。所以,張開眼睛觀察吧!這世界顏彩繁富,聲音多變,人世間的故事呼應著多少次的起承轉合還有故事繼續延伸,足了,或累了,那就閉起眼睛休息,讓大腦運動吧!或者,連大腦也休息,留下反芻的空間未嘗不是另一件好事。只是,除了張眼觀察,閉目思考,眼睛,還有第三種可能嗎?有人偏著頭,想也想不出來;有人瞪大眼睛看著別人的眼睛,卻只發現她們眨呀眨的,沒有發出任何跟星星類近的聲音;也有人閉起眼睛仔細思考,卻發現比起偏著頭想,答案不一定更好、更周詳。
答案會在哪裡?有人偏著頭想,有人說:還是喝一口茶吧!當茶樹的綠葉萌芽時,如果不及時摘下那一心二葉,那一心終究會成為另一片平凡的樹葉。當茶樹的綠葉經過萎凋、靜置、發酵、殺青、揉捻、乾燥、焙火,多麼繁瑣的歷練與修為,她才有資格被稱為「茶葉」。真正茶葉生命的實踐與完成,卻是要等無色的真水與她完全沖激:容易碎裂的茶葉因為水的溫潤而溫潤,無色的真水因為茶葉而黃綠、而香醇,這才是茶葉與水「生命的實踐與完成」。眼睛不也是這樣?當肉眼瞭望、心眼沉思,這還不是生命的實踐與完成,必須要等感動的淚水來滋潤,文學的生命才算啟動。濕潤的眼睛才是文學之眼,流過淚的眼睛才有療癒的果效。
當感動輕輕震盪心靈,你的眼睛怎能不潤濕?
當憂傷已經湧到胸口,你為什麼不放聲痛哭?
聽任憂傷流竄全身的神經,最終讓她衝擊淚腺吧!眼淚可以是珍貴的酥油,只潤濕靈魂的窗口;眼淚也可以是斷線的珍珠,滴滴答答像十歲少女對親情的傾訴;眼淚何嘗不可以是八月的南投,山區處處可以見到的土崩石流。土石流或許需要衡量生態,早作防護,眼淚潤濕眼睛的那一剎那,卻像茶葉與白水相遇那一剎那,像汗水流出體外那一剎那,那是某一階段、某一種生命的完成,某一少女、某一個祈禱的應許,無須防護。
聽任憂傷流動,就像寫作者聽任意識流動一樣,就像水在流、雲在行,擷取任一節,都是上天應許的美好圖形。聽憂傷,任憂傷流動。聽意識,任意識流動。我們體內的意識流,永遠不會是無可控御的土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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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心得:
這是 2011. 11. 28 的中華日報副刊。內容所談,昨日與會,恰是一場別開生面溫馨的對談可以互相呼應對照的。詩人蕭蕭,陳克華與席慕容三位,談及創作歷程。席慕容老師提及幼年時逃難的離亂歲月,母親幫幾個孩子每一件衣服都繡上名字,還給戴了份量十足的戒指,幾個姊妹都有,只是大小不一。那時只覺得好玩,不知烽火即將連天,不知也許會走散。原來用意是萬一途中走散,撿到孩子的好心人士也許看在戒指的份上會收養,無非期盼的就是孩子能有人養,能平安。講到這兒,感性十足的席慕容詩人不禁語帶哽咽,幾乎講不下去,空氣剎時凝結,靜止。掌聲響起。詩人提到她曾寄給瘂弦30首詩,不是要投稿,而是幫忙指正。瘂弦有的打三個勾,有的兩個,有的一個,更多沒有打勾,然後詩人說我從中去重讀 仔細閱讀也終於了然自己的缺點在哪兒,好在哪兒。所以讀一首詩,別人的也好,能受感動,赤子之心便還在,沒有任何成見,所以可以融入情境,完全自在創作。
談及一棵開花的樹創作緣起是在新竹師院教書,坐車過苗栗,轉彎處看見一株油桐花樹開滿了花,美得叫人無以讚嘆。回首剎那天空那麼藍,於是試著寫下感動。當然若使要解釋是情詩(那時30幾歲),也無不可,因為逃難的經歷讓詩人特別珍惜人與人之間相遇的情緣,即便只是剎那,因為一顆易感的心而訴諸於詩詞,也可以如是說。詩人說一大早先生劉北海(已逝)讀頭版,她讀副刊,所以不會搶報紙。詩,無非是寫下當下的真與樸。
接著有大學國文系的同學問蕭蕭老師 有關一篇寫阿嬤的 憨孫 的文章,言及閱讀時深受感動,請老師也說說。蕭蕭老師停頓了幾秒,然後慢慢地吐出:「我跟我太太說我今生最愛的人不是你,是阿嬤。」說完,也哭了。第二個對談的詩人也哭了,說阿嬤在世 會泡一壺茶,很便宜的那種。然後阿嬤一杯,憨孫仔一杯。現在喝茶都會想到阿嬤。公共場合他幾乎不談阿嬤,不提爸爸,因為爸爸是心中的大山。說不下去了,全場屏息半晌,然後給掌聲,溫馨的掌聲,觸動心弦的掌聲。這些若非場景問話觸及,讀者無從瞭解。
之後詩人陳克華提及高中唸花蓮中學課本上讀到余光中的鵝鑾鼻 及羅青水稻之歌,一天蹺課走到相思樹下,突然興起寫詩興致,連晚上都在寫,父母不知道還以為他很認真唸書。寫完直接塞抽屜,一大疊,都沒發表。考上台北的醫學院,試著投稿聯合報,主編瘂弦打電話要他去聯合報找他。鄉下孩子還搞不清楚怎麼搭公車,請兄長帶路,原來只有三站就到了。主編多所勉勵,那對創作者陳克華來說是莫大的鼓舞,他感受到長輩的提攜厚愛,寫作的動力無庸置疑是裝上了飛輪。然後參加中國時報的比賽,高主編一天摸著問路來按鈴,問:你是陳克華嗎?恭喜你得到時報新詩大獎。詩人說那是完成生命高峰經驗的快樂。詩人沒哭,倒是侃侃而談那是宛如喝一杯葡萄酒般的香醇,不是葡萄汁,也不是只吃葡萄。
蕭蕭老師也語帶幽默的說:他是社頭人,有無聽過「鹿港施一半,社頭蕭規庄」(用閩南語唸)而社頭人軟硬兼施---軟的是絲襪,硬的是拔樂。大家點頭認同。蕭蕭老師也幽了一默說:有個詩人不幸過世去見閻王,閻王說讓我查查電腦,你應該陽壽未盡,你要吃完2000顆蛋才回來呀!查完,果真還沒,就喊他還陽。過了兩個月,這人又來報到,他很困惑的說:我怎麼可能兩個月而已就吃了2000顆蛋,不可能呀,一定是弄錯了。閻王又很慎重的查了一下,說有啊,你吃了好幾口烏魚子呢,超過2000顆了,所以是該死了。眾人大笑!幽默始終是講堂裡的潤滑劑,讓人笑中帶淚,多所啟發。很豐收的一堂課。
席慕蓉,1943年生。祖籍蒙古,生於四川,童年在香港度過,成長於台灣。於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後,赴歐深造。一九六六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在國內外舉行個展多次,曾獲比利時皇家金牌獎、布魯塞爾市政府金牌獎、歐洲美協兩項銅牌獎、金鼎獎最佳作詞及中興文藝獎章新詩獎等。擔任台灣新竹師範學院教授多年,現為專業畫家。著作有詩集、散文集、畫冊及選本等五十餘種,讀者遍及海內外。近十年來,潛心探索蒙古文化,以原鄉為創作主題。現為內蒙古大學、寧夏大學、南開大學、呼倫貝爾學院、呼和浩特民族學院等校的名譽(或客座)教授,內蒙古博物院榮譽館員,鄂溫克族及鄂倫春族的榮譽公民。詩作被譯為多國文字,在蒙古國、美國及日本均有單行本出版發行。
向陽,1955年生。本名林淇瀁,台灣南投人。中國文化大學東方語文學系日文組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國際寫作計劃﹚邀訪作家,文化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政治大學新聞系博士。現任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獲有吳濁流新詩獎、國家文藝獎、美國愛荷華大學榮譽作家、玉山文學獎文學貢獻獎、榮後台灣詩人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教育部「推展本土語言傑出貢獻獎」等獎項。著有學術論著《書寫與拼圖:台灣文學傳播現象研究》;詩集《亂》、《向陽詩選》、《向陽台語詩選》、《十行集》、《土地的歌》﹙台語﹚、《歲月》《四季》;散文集《安住亂世》、《日與月相推》、《跨世紀傾斜》、《暗中流動的符碼》、《流浪樹》、《在雨中航行》、《世界靜寂下來的時候》、《一個年輕爸爸的心事》;評論集《浮世星空新故鄉》、《康莊有待》、《迎向眾聲》;時評集《為台灣祈安》等四十多種。
蕭蕭,1947年生。本名蕭水順,臺灣彰化人。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曾參加「龍族」詩社,主編《詩人季刊》。曾任北一女中、景美女中、南山中學教師,明道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主任、中文系主任,現任明道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曾獲《創世紀》創刊二十週年詩評論獎、第一屆青年文學獎、中興文藝獎章、中國文藝獎章、新聞局金鼎獎(著作獎)、五四獎(編輯獎)、新詩協會詩教獎、磺溪文學獎(特別貢獻獎)等。著有詩集《悲涼》《緣無緣》《雲邊書》《皈依風皈依松》《凝神》,散文集《來時路》《太陽神的女兒》《忘憂草》《禪與心的對話》《詩人的幽默策略》,評論集《現代詩學》《現代詩縱橫觀》《台灣新詩美學》等。創作與編著書籍已超過108冊,仍繼續在文學創作與新詩美學上繼續挺進。
陳克華,1961年生。生於台灣省花蓮市,山東省汶上縣人。台北醫學院醫學系畢業,美國哈佛醫學院博士後研究員,現職台北榮民總醫院眼科主治醫師。曾獲中國時報敘事詩文學獎,中國時報新詩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獎,聯副新人月,全國學生文學獎,金鼎獎最佳歌詞獎:沉默的母親,中國時報青年百傑獎《文藝類》,第一屆陽光詩獎,中國新詩協會《年度傑出詩人獎》,文薈獎。著有《騎鯨少年》、《愛人》、《我撿到一顆頭顱》、《星球記事》、《給從前的愛》、《無醫村手記》、《我在生命轉彎的地方》、《與孤獨的無盡遊戲》、《惡聲》、《陳克華極短篇》、《星球記事》、《別愛陌生人》、《在城市中迷失的地圖》、《愛上一朵薔薇男人》、《新詩心經》、《因為死亡而經營的繁複詩篇》、《顛覆之煙》、《欠砍頭詩》、《看不見自己的時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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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向陽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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