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濛濛的,連清晨都算不上,應該還拖著深夜的尾巴。
實際時間是凌晨四點。
在一條不是主要幹道的小街上,從右邊算來第二間店家的鐵門輕聲嘎嘎的開啟一半,一個穿深藍色長袖上衣、五分卡其褲的男子走了出來。
他五官俊秀,有英挺的鼻子及濃眉大眼,但世事的歷練比實際上的年紀多很多,於是臉上滿佈著歷盡滄桑的細紋。
除非當明星或當牛郎被貴婦包養,否則相貌並不能給你一口飯吃。
如果說少年時能多讀些書,這個淺顯的道理他不會到現在才領悟。
經過五六七次的失業後,好不容易才在社會上站穩腳步,開了這家早餐店。
他很珍惜這個機會。
現在,熱騰騰的豆漿正放在爐上滾著,他把鍋子拿至外頭騎樓下的水龍頭下清洗。
順勢抬頭看了看天色,很訝異地發現整條街起了白茫茫的霧氣。
然後,他就看見了她。
女孩穿著一身白,白色的上衣跟白色長褲,一頭墨黑的長髮柔順地披散在肩上。若不是有看見她腳下穿著夾腳拖鞋、手裡拎著便利超商的塑膠袋,真差點以為是幽魂。
她站在對街一角,彷彿已站了很久、很久。
又黑又亮的雙眸在接觸到他的目光,驚訝地眨了一下,然後,竟然對他展開笑顏。
那只是一個純真的笑,卻狠狠的撞進心中,隱隱作疼。
試著不以為意的低頭,繼續將鍋子沖刷乾淨。
胸口悶悶的。
那種感覺就像,遺忘了什麼美好的事物。
不過,在三十年的歲月中,他確信自己從未擁有過任何美好。
所以,只是錯覺。
站起身,他關上水龍頭,再望一眼,她還維持著同一個站姿,不曾改變。
頭,微微抬起了,在看樹上的鳥兒。
眼睛裡面,盡是荒蕪。
他在裡面專心的做事,切黃瓜絲、煎蛋、火腿,作簡便的三明治,好讓客人能直接帶走不用等待。之後,客人陸續到來,
一開始是早起晨運的老先生、老太太,他們多半點蛋餅、羅蔔糕、熱豆漿,坐在店裡戴老花眼鏡翻著報紙。
再來是要趕早自習小考的國中生,他們多半拿了三明治跟冰奶茶就走,黑眼圈跟重重的書包彷彿壓得喘不過氣。
然後才是媽媽領著小一、小二的小朋友,媽媽們坐在店裡打開了話匣子,還一邊催著小孩吃快一點、好趕得及第一堂課。
上班族則是各自分布在六點半到八點之間,有的通勤一個鐘頭、有的公司就在前面兩條街上,有的急躁有的悠閒,各有各的故事。
時間不知不覺過的很快,開店的這半年內生意進展很迅速且順利,他以為是自己難得的好運氣帶來的,畢竟這條街上開早餐店的可不只他一家。
原本早就忘記她存在的身影的,以為她早已離開街角,像街道上來來去去的人群;瞬間相遇,下一秒又交錯而過。
但,她站在那兒。
在相同位置,甚至維持相同姿勢。
只不過,目光流轉,向煎蛋餅、作火腿、調奶茶的他溜去,略顯不經意地模樣,有些羞澀的做作。
店內,只剩下兩三位老顧客正在用餐,也並沒有急著外帶的客人。
他至流理台洗淨雙手,走出店門,跨越馬路,來到她面前。
他來了。
她的眼只充滿了他的身影,一直。
「你看得見我?」第一句,就這麼自然而然蹦出口。
「......小妹妹,如果現在不是大白天,那我可能被妳會嚇到。還好,現在的確是大白天。」
他好笑的回應,絲毫不意外她聲音的粗啞。
好像,他早就知道她該是這樣的聲音。
她立刻羞窘的想把嘴巴閉上,永遠不說話。
「抱歉。我只是想問妳,站這麼久了,要不要來我店裡坐一下?」
她沒回應,繼續看樹上的鳥。
他雙手無意識的在牛仔褲上搓了幾下。
好像在給自己找麻煩。
「我不是給自己店裡拉生意,妳可以不點餐,只是,想提供座位讓妳休息一下。如果妳累了,可以......」
「我在等人。」
小小聲的,卻透著自己的堅持。
「妳可以打個手機,問一下。」
那人想必爽約了,要不然,不會讓她等這麼久的。
他心下不由自主地對失約的人生怒。
目光又溜回到他,她搖搖頭。
「我沒有手機,也沒有他的電話。」
「你們約幾點?」
天,他現在真像色老頭。亂搭訕,還兼管東管西。
「不知道。不管我是否在等,他總會出現。」眼眸定定的注視著他。
「可是妳已等了......」他看看手表,「四個多小時。」
時間,對她來說一直不具意義。
但現在,她微笑起來。
「我不知道現在幾點,只知道肚子有點餓了。」
她改變主意了。
雖然不明瞭是哪句話說服了她,但他很高興她移動腳步,跟在他身後一起回店裡。
他重新打開瓦斯,打了個蛋至碗裡攪拌,從冰箱拿出餅皮,動作迅速地做了一個蛋餅。
把熱騰騰的蛋餅放在她桌上時,他順便也把一杯冰奶茶推到她面前。
她坐在離他最近的座位上,維持一貫的動作,看他。
「你知道我喜歡這些?」她對他又露出笑容。
原來她喜歡。
現在他知道她的笑容對他殺傷力很大,令他屏住氣息、默默承擔著過快的心跳。
「我不知道,這些是我做得最迅速的餐點。」
笑容暗下來,她低頭,啜了口飲料。
不該覺得失望的,只是忍不住。
他有些慌張。
他失去了她的笑容。
她夾了蛋餅放入口中,「好好吃喔!」滿足的微笑著,對他。
「裡面我加了玉米。」
她笑了,終於。
如釋重負的感覺襲來,他的情緒從低盪慢慢上升。
輕眉淡掃、小巧的鼻跟嘴、眼睛不大也不小,她有一張看過後很容易被遺忘的面孔。
像現在,若不是細細觀察她,下一秒可能他就會忘記如何拼湊她的五官。
「你在看我?」她低頭吃著,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沒有。」
「說謊。」
她看了看他,輕聲道:「不用記得我。」
因為總會忘掉。
她不該坐在這裡,跟他聊天;不該跟前跟後地,順便幫他打掃起店裡;不該跟他有說有笑起來的。
她根本就不該,踏入有他的地方。
「妳幾歲了?」
「......你猜。」垂眸,長長睫毛掩住心思。
「不到二十五?」「錯。」
「不到二十歲?」「錯。」
「不到十八歲?」「......。」
「猜對了?」
他看著不言語的她,煩惱了起來。
如果跟她交往,不就像誘拐未成年少女?
只經過半天的相處,他就想愛上她了。
愛情啊,到臨的時候總是不聲不響。
「我......」才啟唇要說年紀。笑,就僵在嘴角。
「怎麼了?」
他還陷在年歲問題的沮喪中。
「我等的人,來了。」
他轉頭看她所注目的方向,想知道為何她眼神立刻變得空洞。
這才發現,漫漫大霧不知何時又捲蓋而來。讓原本光線充足的街道變得灰濛濛的,如天初亮時分。
男人立在店門口,看不清表情,他卻感覺男人是俊美的。
「妳等的人是?......」
問句一出口,他愕然地看見她的身影竟已在男人身邊。
「他......是我哥哥。」
她對他說完,男人銳利的目光閃了閃,不情願似的勉強露出微笑。
哥哥?哥哥的定義太廣了。
是親哥哥、乾哥哥、還是情哥哥?
這個解釋他無法滿足。
「我要走了。」
再不願不甘心,她也必須自己開口說這句話。
「下回有空再過來。」他在店內揮手,很捨不得卻無法表現出來。
男人跟他點點頭,和她一起轉過身──
「等一下!」他終究還是追出來。
「怎麼了?」
「這個,妳剛剛說這片民歌CD很好聽的,」他遞給她,「給妳。」
「我不能收你的東西。」
說是這麼說,她目光裡有些什麼開始流轉著。
「這,該怎麼說......算是借,對!是借給妳的。要記得找時間還給我喔。」
他笑起來,這是下一次可以見面的約定。
「那,謝謝你!」
她把CD收下,放入一直拎著的塑膠袋內。
那塑膠袋半透明,之前他不經意的看見裡面有兔子玩偶、小鏡、書、......真搞不懂現在的年輕女孩。
「掰。」
道別後,他在店門口站立望著,直到男人與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霧裡。
那霧,來得快去也快。
沒多久時間,街道又回復原本的明亮。
樹上的鳥還在啼叫著,楓樹葉被風一吹,紛紛掉落在泥土上,是黃黃紅紅的落葉繽紛。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腦海中不知何故,閃入了這兩句詞。他明明對詩詞一竅不通的。
然後,是烤箱烤好的鈴聲提醒了他。
「咦?我站在這裡幹麼?」
搔搔頭,對於什麼時候、為什麼站在這裡,毫無所覺。
「老闆!我要點餐!」
客戶的呼喚才是最重要的,他殷勤的哈著腰。
「來了。」
※ ※ ※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得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低啞難聽的歌聲,低低的哼唱著。
「妳不該又跑去找他。」
男人聲音富有磁性,現在,字字都對她譴責。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的時候心裡跳,看過以後眼淚垂......」
不理他,她悠悠地、反覆地唱著。
「他原本今天早上會遇到命定之人的,」男人繼續控訴:
「這麼一來,又被妳打斷姻緣。這輩子,他再沒緣分遇上第二個命定之人。」
歌聲停頓。
「這是他欠我的!這是他欠我的。這是......他欠我的......」
原本憤怒得握緊拳頭,感受到手上拎著的袋子,就越說卻越微弱。
男人望著她,從以前到現在,她的長髮沒變長,倒是越來越黑。
「算了。」男人自言自語地,「倒是他,每回搭訕的方式都差不多,沒什麼創意。」
「不許你說他。」
「好、好。」面臨她的怒氣,最好先舉手投降再說。
繼續走在霧裡,只有他們兩人。
「又剩下我和......妳了啊。」
男人遲疑了一下,終究是牽起了她的手。
她不答。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得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歌聲自低微漸大,迴蕩在霧氣中。
「不看你也愛上你,忘了我是誰。忘了我是誰......」
大霧掩沒了他們兩人。
道路,白茫茫的沒有盡頭,
沒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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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故事中摘錄歌詞「忘了我是誰」
忘了我是誰
作詞:李敖 作曲:許瀚君 主唱:王海玲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看了心裡都是你 忘了我是誰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看的時候心裡跳 看過以後眼淚垂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不看你也愛上你 忘了我是誰
忘了我是誰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看了心裡都是你
忘了我是誰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看的時候心裡跳
看過以後眼淚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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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站在公車站等車時,想出來的。
有時候很多故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就差一個開頭。
於是,等車的時候觸發了一些感動,
打鍵盤的手就一直不停了,很順利的。
真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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