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使小孩感到威脅的事件都可能阻礙這個重要的過程(建立內心的恆久對象),比如焦慮、不可靠的父母、任何原因的家庭破碎、電視上的暴力節目、虐待經驗、照顧者常常不在或意外缺席。在這些情形下,小孩就無法發展穩定的內在形象,內心沒有穩定在場的權威照顧人物。幾年下來,這種人一直是「依賴環境」的人,會不斷從自己以外的「對象」(包括人和物)尋求保證和安全感,渴望被人注意、有控制別人的傾向,對伴侶支配和纏黏,孤獨時就缺乏安全感,或是盡可能購買和蒐集轉移性對象。
-《關係花園》【第二章】「親密」,麥基卓(Jock McKeen, M.D.)、黃喚詳(Bennet Wong, M.D.)著,易之新翻譯,心靈工坊。頁54。
大一念普通心理學時,就讀到這「客體恆常性」(object constancy),也就是本書提到的「內心的恆久對象」,意即我們將別人給予的關心、照顧與愛,內化到心裡,即便對方現在離開自己的視線,或者不存在於世上,我們依然仍夠感到被愛的溫暖與安心。
其實,每個人從開始學會爬,就已經在建立「內心的恆久對象」的過程,舉一個有名的心理實驗,研究人員發現學會爬的嬰孩,總是會在爬離母親兩、三步之後,不時回頭望著母親或,是因為他們要確認即使他們眼前看不見母親,但是母親依然在後方,經過多次確認之後,嬰孩會變得更勇敢,並且爬得更遠,甚至身體沒那麼緊繃了,回頭確認的頻率也沒那麼高了。
另外,嬰兒也很喜歡有人跟他們玩藏起來的遊戲,比如當我們拿起一只手怕遮住自己的臉,嬰兒會覺得你真的消失了,因為他們還無法理解,眼裡看不見的東西隱藏在某物底下,其實還是存在的。等我們把手帕掀開「再次」出現,並喊出「咕咕」時,他們會先是感到疑惑,玩久了之後他們就會很期待再現的這一刻,並哈哈大笑。
這嬰兒看似可愛學爬的建立「內心的恆久對象」過程,其實就影響了我們成年之後的人際關係品質與互動模式。
我們或許經常會發現周遭有些人就是不能獨處,成天高分貝地呼朋引伴排遣寂寞,或者是另一半甚至是自己總是黏TT又疑神疑鬼地讓人很受不了,甚至有人習慣性地連劈好幾男(或好幾女),總是在出軌的惡性循環裡,這可能就是在生命早期「內心的恆久對象」建立過程出現問題而產生固著現象,他們非得透過眼見為實的存在,才能確保自己是被關愛與安全,而不至於匱乏危險的。
當然,「內心的恆久對象」過程是比較偏向心理學技術操作的診斷與粗糙歸類,而我個人比較傾向人本心理學的觀感,認為對治這缺失其實有更庶民、自助的看法,因為光是覺察自己纏黏的慣性模式,就已經是邁向自我療癒的第一步。
小時候我一直與母親有種親子分離的焦慮,雖然在外在行為上自己因為身為老大與早熟的關係,表現不怎麼纏黏母親,但是心理上卻嚴重依戀母親。尤其當每次目睹家暴之後,看著母親的瘀傷與哭泣,我好害怕母親會離家出走。
我想,母親面對一次次家暴的虐待,怎麼會不想逃跑呢?
我當時以孩子的本能揣想著,只要父母掄起棍棒來管教,我們哪裡有不拔腿就跑,或者找個隱蔽地方躲起來的反射動作呢?
其實,這不只是屬於孩子的恐慌猜測,因為母親有時也會情緒性地說:“你們再不乖,我就要離家出走了!我受夠你父親了!”
自我驚嚇再加上母親的恐嚇,讓我變得像七、八個月大的嬰兒,一直無法建立「物體恆存」的概念,所以總是不敢離得母親太遠,而且習慣每幾分鐘就轉頭過來確認母親是否還停留在原處,並藉此得到安全感。
記得八歲的一個初春午後,我與弟弟坐在一樓客廳裡玩著小汽車的遊戲,習慣地玩上幾分鐘就往身後瞥眼看去,確定母親沒有離開我們。反覆幾次確認之後,突然間我警覺到一旁的裁縫車上,沒了母親的蹤影,我當時是害怕到了極點,至今我還能記得當時心跳撞擊著呼吸的轟隆聲,腦中閃過母親被父親打死的腥紅色畫面,整個人忽然好像被電擊了一般。
「媽媽不見了!」我的身體像是被猛然地抽掉了大半,腦袋空空且手腳冰冷無力地只剩下這訊息。
霎時,弟弟們茫然地望著號啕大哭的我,根本無法回應我前一刻才嘻笑歡樂,怎麼這一刻就毫無預警地失聲痛哭,他們倆被我嚇壞了,也跟著用力地哀嚎著要找媽媽。
我急忙地翻出那本破爛的家族通訊錄,拿起電話筒從大舅、二舅…一路打到四姨,半小時內所有的親戚都知道我母親不見了,我不敢告訴他們我的母親可能被父親打死了,我只是哭著要媽媽,哀嚎著:「媽媽不見了!」
一小時之後,正當親戚們趕到我家的同時,我的母親悠哉地從對街走了回來,原來她是去替對接的鳳娟阿姨量衣服尺寸,並坐下來聊了一會兒,她望著滿客廳的親戚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我們出了什麼意外,結果一番折騰,才知道原來是我小題大作,驚動了所有長輩。
當下,我被大人們視為罪魁禍首地臭罵了一頓,邊噙著淚還邊咬著二表哥從台南火車站買來的波蘿麵包,在物質缺乏的年代,香軟的波蘿麵包簡直是孩子的夢幻零食,但是比起我能再次看到母親的興奮與放心,這嘴裡咀嚼的簡直是索然無味。
事後雖然這件糗事成為親族間的大笑話,但從來沒有人能懂,一位飽受家暴驚嚇的孩子,面對母親毫無告知的突然離去,究竟能生起多大的惶恐與不安。
「媽媽不見了!」,是我醒著與作夢時相同的恐懼,我依然害怕離開母親身邊,就連國小與國中畢業旅行,我都不敢參加,有次還被老師在課堂上公然點名站起來,戲謔地問我是否晚上睡覺前還得吃奶,否則怎麼怎麼都不願意離開家,參加群體活動呢?
聽見同學們與老師的爆笑聲,雖然覺得很受侮辱,但我卻咬著牙不哭,因為沒人會懂,也不可能相信,我守著母親是因為怕她被父親打死,或者是離家出走。
家暴目睹兒的分離焦慮,是沒有人會懂得的傷,因為親情的家暴土石流,讓我一直無法建立「內心的恆久對象」,總是忐忑不安地懷疑自己是否被愛與照顧著,而這份焦慮也影響了我成年後的人際關係,尤其在親密關係的互動上,雖然我總是壓抑與高度自持地不敢表現出纏黏,但心底的匱乏與恐懼,卻會逼使自己去屈就與改變自己,試圖討好對方,希望對方不要離自己而去,以此交換一份安全感。
大一開始,談了段長達七年的痛苦感情,痛苦的本身並非因為愛得死去活來,卻是我自己目睹家暴的創傷,讓我缺乏「內心的恆久對象」,就慣性地害怕會失去某個人的安全感,而無意識地退讓、委曲求全,毫無反擊能力的任由對方言語暴力與無理要求,把自己雕塑成他心中完美的對象。
其間太多的不堪場面,而我只是背叛自己的感覺,默默承受原本我可以拒絕的一切,只因我的壓抑與忍辱,讓我以為這是取得親密關係的方法,也可以稍加安撫我心中向來的匱乏。男友的母親第一次見面就指出我們的門不當戶不對,在言語上不僅百般指桑罵槐,與公然點名某家念中國醫藥學院的女兒才真正能與男友速配,在平日的肢體語言上,更是讓年少無知的我有點手足無措,她總是喜歡挽著男友的手,在我面前走過,並不時回頭對我來記NIKE符號的冷笑,而我只有傻傻地發楞。而在每一個西洋或中國情人節的孤單裡時,聽著男友描述陪母親逛街吃飯,或者出國渡假的趣事,而我只能在人前呈現「尚待男友」的狀態。當時,我不知道什麼是愛與尊重,就只是以淚洗面地在這太沉重的關係漩窩裡,暈頭轉向地翻攪著。
七年的時光很漫長,我所能回憶的竟然是一次次暗自傷心落淚的揪心,或是聽到他電話來時,我全身不自主地顫抖與啜泣,我常常想,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也無從判別什麼是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呢?
有時,母親老喜歡提我這段苦澀的初戀,作為譏笑我沒什麼品味的證明,我只有苦笑著回應,有時我試探地反問母親:「為什麼我會這麼沒有判斷力呢?」母親還是認為是我個人判斷力的問題,但她卻沒有想到,青春的我只是渴望一份被愛,期待一位生命的拯救者,以及一段穩定的關係,來彌補我幼年以來的缺憾,所以才會用勉強自己的方式來交換。
近年來開始自我療癒,就發現自己總是向外尋找「內心的恆久對象」的固著行為,所引發的一連串「討好」慣性行為,然而,我如何在已經錯失了的時間點,修正自己的反射作用呢?
其實,我發現讓自己嘗試感受愛的存在,以及讓現在的自己擔負起照顧內在孩子的責任,這兩種方法都能幫助自己建立起「內心的恆久對象」。
首先,重新讓自己感受到愛,是因為愛始終都不曾匱乏的,生命一路走來,其實一直都有人付出愛與關心,即便人走了、時間流逝了,只要能憶起與懂得,就會不斷地在心裡供應一份暖,讓我試著與自心的暖相連,讓自己也找到愛自己的可能,於是,便發現可以接受愛與給出愛的人。
所以,他人的愛就像天上的星光,指引著我們走向自我探尋的道途,又像指月之手,讓我們從他人的愛裡,返回向裡,在自心找到「內心的恆久對象」。
再則,當我願意正視內在孩子與其創傷的存在,就會讓四十歲的自己擔負起照顧孩子的責任,而這份自體內的照顧與關愛,便開啟了能量流動的小循環,讓內在孩子相信那「內心的恆久對象」是始終都在的,而竟又是那麼近地毫無秒差地給予愛。
這幾年,我變得更能說出自己的想法與希望,並能夠與自己獨處,是因為「內心的恆久對象」的修復,所以,我可以在狀況允許下,自己在京都與世界各地背包旅遊,或者一個人在蘇州或烏鎮的某個書院與茶館裡,度過靜謐的生日,這比起過去揪心算計著他人的愛,可是自在、快樂多了!
愛,一直都在。這份相信讓我更篤實地踩踏在人生路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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