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北上來訪,我們常利用時間長談,雖然多半時間是母親自我表述,而我只能聆聽,但我卻很珍惜這樣的因緣。
某個下午,母親聊到鄰居家的兒子們有多「才情」(台語意味有辦法與成就),總是給他們的母親很多錢與三天兩頭回家,讓這位母親在鄰居面前非常有面子。根據三十多年的經驗,我知道接下來母親話鋒一轉,肯定要數落我們的不是。
母親開始抱怨兩個弟弟年過三十五不婚,讓她自覺養子無方,好像養到怪胎般地不知怎麼跟人交代,讓人家懷疑他們的性向,再來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我們姊弟三人甚少回家,也不肯與父親有互動,當然也少有金錢的回饋,讓她在親友面前都沒有可以炫耀的話題,尤其當阿姨提到她女兒有多會賺錢,以及買了一大堆化妝品給她時,母親就會覺得很難堪,不知用哪些話題來搪塞眾人的垂詢。
我只是保持沉默著,因為母親陳述的都是事實。
母親說著說著,就大聲哭了起來,直指我們實在太不孝了,枉費她養育我們那麼多年,竟然連一點回饋的心意與行動都沒有,讓她覺得自己做人失敗,而且不知如何在眾人前立足。
「你是學佛的人,怎麼可以這麼不孝呢?!難道你不知道佛陀說要努力孝順父母嗎?我們栽培你這麼多年,你究竟拿多少錢回家?說實在的,我們花了那麼多錢,根本是投資失敗,你看我們現在這麼老了,卻沒有子女回饋,或者隨時奉侍在旁。你這麼不孝,難道不怕被別人批評嗎?你這樣還算修行嗎?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有回饋,你還敢講佈施嗎?你有錢佈施窮困,為什麼不給自己的父母呢?」母親義憤填膺地說著,語氣充滿了悲怨。而我只能在一旁安靜受教,偶而遞給他一張張的衛生紙。
許久,我依然沒有答話,只是看著母親的一連串情緒反應,以及覺察自己所有被引動的心識變化。
過去,只要我母親病厭厭地責怪我,說她會生病都是我不聽話所造成的,我就會心中立刻悲苦得難以自拔,有時充滿毒素的罪惡感,會讓我有自戕的衝動,於是,完全不假思索地按照母親的要求與意志行事,以及努力做個孝順的「好孩子」,就是能夠讓母親高興與讓自己苟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而此刻,我看著嚎啕大哭與厲聲指責的母親,心中升起一份悲痛,只是,這樣的悲痛不是因為無法達到母親的要求所造成的自我責難,或者眼見親人受苦的哀戚,反而是我將自己融入母親的生命裡,確實了解到一份無明的痛苦。
母親於我,也是如我的眾生之一,我是眾生,眾生是我,我是母親,而母親也是我,我是沒有分別心地感受到我是那個指責人不孝的憤恨惱怒,也同樣感覺被人指責的困頓與難過。於是,表象上我是那位加害人,同時也是加害者,那種自己打自己一巴掌的無奈與羞憤,如何能解?
其實,與母親生命同在的當下,我是如此覺察地進入那份痛苦當中,並且不逃避地躍入那份路無可路的困頓裡。我並不像過去一般,急著給母親一個說法與解法,也就是讓慣性衝力所作用的行動,企圖讓一切風平浪靜,反而選擇在痛苦的根本面上,進行意義的追尋。
靜定,是面對母親痛哭流涕的當下,在自他交換之外的一份無聲回應。
靜定,不是讓自己變得毫無感覺,或者壓抑情緒,因為真正的靜定,是給自己的內在本性與外在情緒作用之間,有一個寬闊的對話空間。
對於母親哀怨之苦,我身感同悲,只是在這情緒表象底下,我相信還有本然心性的存在,我不刻意壓抑否定痛苦的情緒,是因為這個哀怨的念頭升起,就是讓本然心性浮現與對治的因緣。我寧願在靜定之中,讓本然心性與心識作用的情緒對話,然後真正找到痛苦,以及痛苦的原因。
【有相皆苦】
這份自認遭逢兒女不孝對待的苦,究竟從何而來呢?
當我們以最世俗道德的標準,甚至是鄰居炫耀口實,來界定所謂孝順的標準時,我們是否就將自己陷落在概念化的世界,以及僵化的心識當中。
拿多少錢回家?買多少禮物?多久回家一次?每週打幾次電話?
當我們的快樂與否,是設定在這些量化答案時,這份快樂就有了條件,也無法任由自己隨心感受了。同樣地,這些量化只能無限地增長,否則稍有遞減又是一份失望與痛苦,只是量的無止盡追求,這是可能完成的嗎?
世間名相與物質不論苦樂,都會遭遇苦、苦苦與壞苦,沒有什麼是可以恆常存在的,只要我們專注在名相的執持追求,就永遠擺脫不了苦的必然命運。
身感兒女不孝之苦,的確是由自己先設的標準而起,然後因為兒女無法達到期望值而感到無比失落。那麼自身的心識作用,是否才是造成自己不快樂的原因呢?
關於這點,我並沒有任何的答案。只是我告訴母親,自己感到很抱歉,我做不到她標準裡的孝順,也願意承擔她與親友嘴裡指責我「不孝」的罪名,只是我不願意再繼續追逐所謂的孝順標準,因為我相信在金錢等量化標準之外,有一份更深的孺慕與反饋。
只是,我不願以學佛的名義來掩蓋自己所謂「不孝」的罪孽,因為我只是個學習揭露自我缺失之人,談不上修行與學佛,所以希望母親不要以我的「不孝」行為,來牽連任何的佛教修行者,因為我承擔不起毀佛的罪障。
另外,我希望在心性上證悟,無非也是希望藉由智慧的開通,能夠將福德善緣回向給父母、先祖列宗與諸有情,以報答他們的恩德。雖然這是長遠與不可見的,甚至得不到最世俗的認可,但是我卻願意用生命去實踐這份相信。
我清楚地向母親傳達,自己認為尚有閒錢玩股票的他們,大概不需要我的幾萬塊錢,而仍執迷於女色,終日出外野食的父親,欠缺的也不會是兒孫圍繞的倫理親情,反而是真正面對生命實相的孤獨。
世間情愛畢竟有漏,餵養的不過是輪迴的一時歡樂,為何我們不能將有限的生命,放在對於究竟實相的了解與証悟呢?
【愛人愛己】
有沒有一種愛是自己可以給予,卻無須假借他人的?
當我能發覺自己的內在充盈與富足,也就是跟自己的本然心性再度相連結,我們是否會比較能面對一些表象的試煉與不順遂?
我問母親,她心中被兒女冷落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除了與鄰居親友的比較之外,是否緣由於內心的匱乏?
她愛過自己嗎?為自己的快樂負責過嗎?相信自己可以給予自己愛嗎?願意承擔追求快樂的責任嗎?相信在愛自己之後,也更能感受別人的愛嗎?
我與母親分享我對這些問題的追索,因為當下雖然沒有答案,但我卻願意用生命實踐去尋找。
我想,所謂孝順應該不是給得起多少錢、能陪幾天或者買多少禮物可以衡量,過去的我因為恐懼而努力達成母親的期望,而現在已是母親口中「中年叛逆期」的我,似乎願意嘗試一個開放沒有答案,卻充滿批評與責難的方法。
我願意孝順,只是絕對不是因著對道德框架的屈從,或者恐懼他人批評與口實的怯弱,我是真的願意在面對生命實相的痛苦之中追尋,一份真正愛的品質與意義。即便我會因此而如母親所說下地獄,我想我也是無所畏懼,若我因為愛的追尋而毀犯造下惡業,我也願意在無間地獄裡無悔承擔,誰說在煎熬的地獄裡,不是證悟的因緣示現?
母親見我沒有像過去具體承諾要好好孝順,突然停止了哭泣,直楞楞地看著我。
我微笑著,邀請她一起踏入追求生命實相的冒險之旅,尤其面對孝順的議題,或許從疑問自己的恐懼所在,以及愛的內在動力來源,會是個不錯的開始。
一切都是未知,但我對於自我探索,卻是充滿了新鮮的好奇。
母親與我,都在孝順這個議題上,給了彼此一個實修的功課,我願意從誠實質疑自己開始,而對於母親,我是選擇用更多的相信成全。我相信,自己內在能量的回歸秩序,對於她也是一份最好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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