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忙,究竟是誰在幫?誰在忙?
幫忙,到底幫了什麼忙?
幫忙,為何幫了還會忙?
幫忙,究竟要幫到何時?忙到何時呢?
幫忙,不可不思“義”!
母親北上探訪,我們在早餐時光偶而聊聊她的修行心得,她突然很困惑地問我說:「隔壁的老婆婆總要我幫忙,說她的兒子離婚,小孫子在單親家庭中成長,卻整日沉迷打電腦遊戲,儘管她每天碎唸責罵,但孫子還是不聽勸,老婆婆總要我幫忙勸說,希望可以救救這小孩。我好幾次都拿佛經給這孩子看,也拿了一些道理訓了他好幾次,可是老婆婆說小孩都沒變好耶,我該怎麼幫忙他們呢?我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呢!為什麼念了那麼多佛書,還是無法感化別人呢?」
我母親的意思,就是希望我這急公好義的雞婆婆,也加入他們一起搶救電玩小子的行列。
「你到底有沒有什麼好方法呢?你不是很會幫忙人家嗎?趕快想一想呀!」母親看我微笑沉思半天並未答話,急急如律令地下了三道金牌。
我回答母親,自己並沒有所謂的好方法,但卻是有個一直在親身嘗試的方法。
【當我們同在一起】
其實,我經常會收到許多網友的來信,請教我該如何解決他們目前的人生困境,這些問題大多是親子、人際與親密關係,或者是自我療癒之路的啟程。但是,說實在的,面對所有朋友的垂詢,我固然深感力有未逮,但卻從未有過惶恐,因為在面對問題的當下,我已經試著融入發問者的生命困頓裡,自心生起「自他交換」,願我的樂可以給予發問者,並且承受他們所有的痛苦。
當自己變成了發問者,我就沒有所謂的答案可以給,但卻有著本能的勇氣去尋求答案。
上路,取代了所有的不安與疑惑。
我告訴母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可以給任何人什麼幫助,因為面對別人解惑的當下,我已經融入對方的生命裡,自己就是那個尋求幫助的人,我所能做的就是「同在」,讓我們一起嘗試在誠實面對自我當中,找到出路。
通常,我會邀請發問者跟我一起踏上探索生命的路途,只是,我不知道這回歸之路會走到哪裡,當然也不能保證可以尋到他們原先設定的幸福快樂結局,甚至,這路途要花上一輩子甚至更長的時間,絕對不是書信一來一往之間,或者一個錦囊妙計,就可以真相大白。
但是我跟發問的朋友保證,他們所提出的疑問,就是我所亟欲想得到解答的,而他們試圖擺脫的痛苦,也是我去之而後快的部分,因為我們都有離苦得樂的本能。
既然我們都有離苦得樂的本能,我們就是在命運的同一艘船上,他的苦必然由我受,我的樂自然也會分他享,既然是同一個命運共同體,就沒有施予者與接受者的分界,卻有著彼此真誠無畏面對實相的必要,坦承不諱。
這幾年下來,我無法直接肯定究竟改變了幾位朋友的生命困境,或者讓他們達到所謂幸福美滿的人生,但卻是發現自己才是實際被幫助的人,關於這點我是相當肯定的。
「同在」的生命追尋中,我穿越了許多表象虛幻的迷障,生命品質因此有了諸多的清晰。我相信,個人小宇宙的回歸秩序,必然也會傳動給週遭以及全宇宙,所以我也願意相信我的生命改變,的確可以隱然地影響、傳動這些發問者的生命能量。
只是,我該如何與發問者的生命「同在」呢?
我與母親分享一個小發現,就是當發問者提出問題的當下,我會在心中質疑自己,是否有著如發問者所說的執迷與過患?
若以這位沉迷電玩小子而言,在鄰居老婆婆提出請求幫助的當下,我會在心中問自己,生命之中是否也有執迷的部份呢?而這個部份就是屬於「內觀」的工夫,這是屬於向內觀照自己的起心動念,卻不是一頭熱或亢奮地看著電玩小子究竟有何偏差行為。
當然了,我不是指我也同樣沉迷電腦遊戲,也許自己在粗重的行為範疇裡,已經減少了慣性衝力的痕跡,但是我相信在起心動念的細微之處,必然還有“執迷”、“沉醉”且“無法自拔”的部份。
這份挑戰自我執著的勇氣,主要是來自吉噶.康楚仁波切的開示,我很震驚一位修行者可以如此毫無恐懼地檢視自己,仁波切在《隨在你—放心的智慧》(心靈工坊)一書曾提到,自己曾在夢中被人質疑沉迷性、權利與金錢,在他醒來之後直覺感到太荒謬了,因為自己已修行多年,怎麼可能呢?!但當他開始揭露自己較深層的執著時,他是如此檢視的:「我看到自己內心深切渴望與他人結合,這就是著迷於性的一種。雖然在所有的世俗上我已盡可能避免著迷於權力,但在微細的層面上,我渴望擁有影響他人的力量以及對他們造成衝擊。這個對權力的微細執著,就是所有粗糙權力的來源。談到金錢,我看到自己熱衷於金錢所能買到的自由,像是旅行的自由,閉關及利益他人的自由。就算有著正面的動機,但這份微細的執著還是在的。」(頁93)
一位成就甚深的修行者都能如此開放揭露自己的過失與隱私,那麼對於我這一位剛上路的人而言,我還有什麼可以偽飾與恐懼呢?仁波切曾開示,犯錯並不會剝奪一個修行者的位置,只因為犯錯的當下都有一份誠實的覺察。
暫時放下去拿著放大鏡觀看電玩小子的迷醉部分,我與母親分享自己在日常行為的“沉迷”部份,例如:我沉迷一種自我良好的感覺,有時候面對他人的公然言語挑釁,我會用壓抑的方式,展現一種高度克制的優雅,讓自己繼續有種“好人”的形象,卻不願去誠實面對被激怒的事實,以及自己為何會被激怒的心識結構;我沉迷“自我傷害”,面對人際關係的衝突時,總是快速作用地將批評,轉變成一把刀,不斷地自戕,在痛苦當中尋求一份存在的驗證與感覺。
分析自己的“沉迷”部份,不僅是為了要理解電玩小子那份無明的痛苦,與他產生生命連動,進而共命尋找解決之道,更重要的是,自我揭露可以讓自己放下我執,並且在沒有高度的狀態下,讓自己融入對方的生命中,一起尋找擺脫困境的方式,這才是給予對方真正具有愛的品質的幫助。
我反問母親,是否有勇氣檢視自己生命中“執迷”的部份呢?她先是愣了一下,我微笑告訴她這是個人的功課,她可以不必回答我,但是,真正去面對自我的勇氣,也是在意識能量上,給予電玩小子一份禮物,讓他也激勵起誠實承擔自我執迷的勇氣。
我告訴母親,此刻的電玩小子是聽不進任何的勸告,甚至也沒辦法看任何佛書的,因為他還沒有辦法面對困頓癥結的所在,如果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怎麼可能尋求方法解決呢?一個人若無法覺知自己置身陷阱,又怎會有往上脫困的本能反應呢?
我們泛道德論的碎唸以及佛書,在當下只會造成他的掛礙與行為強化,與其眾人集體指責他的不是,何不先反躬自省,真正用生命體會一個耽溺、成癮者的痛苦呢?
【利人利己的幫助】
幫人容易,被幫難。
我們有沒有發現,其實大部分的人都有一種亟欲幫助他人的反射動作,這其中除了良善的人性之外,有許多還是源自於慣性的衝動。
許多時候,我們取巧地將自己安適在「幫助者」的角色,以逃避面對自己的痛苦,卻將所有的注意集中在對方的困境與過失上,因為這種讓自己感覺“沒有問題”,本身就是一種尋求安全的心理遊戲。
當我們採取有高度的姿態去幫助他人,也就是「我沒有問題,你才有問題」的概念假設之後,我們就自絕於任何發現生命實相的可能。我們總是亢奮地一窺對方的過患與隱私,然後超然且高姿態地給予方法、指導,卻無視於自己的生命困境,甚至自我感覺良好地擁有僵化的自我概念,「我是個好人,怎麼會犯這種錯呢?!」、「我那麼聰明,只有愚笨的人才會犯錯!」、「犯這種錯,真是罪無可赦呀!」
幫助,本身是一種利他行為,只是當我們與自我重要感或者自我感覺良好混合時,我們就會對自己的心識失去覺察,並且將無明的情緒傾注,引發相對窄化的識見,以及過度亢奮的情緒,甚至自以為是地失去了平衡的理智。
若我們檢視一下自己的幫助行為,會清楚看見我們總是假設自己的方法“最有幫助”,甚至容不得被幫助者去質疑,而且當我們發現被幫助者不聽從或拒絕時,我們也會有受傷以及羞辱的感覺。
我們的幫助真的如我們想像,那麼有用與中肯嗎?還是這只是自我重要感作祟呢?
就像我母親會覺得自己身為一個佛法修行者,竟然連一個毛頭小子都勸說不了,在這個請託的鄰居老婆婆面前,自己真的很掛不住面子呀。難道是自己學佛不精,找不到更好的方法?還是這個電玩小子太過頑劣,孺子不可教耶?
我與母親分享我的觀察,而不是如她所願地給她另一個感化電玩小子的方法。我說電玩小子耽溺與他的祖母尋求鄰居協助,這不過是一種因緣所生的現象,為的就是示現一個內觀的機會。當下給予他人幫助的慣性衝力時,我們要做的就是內觀,觀看自己心識結構的相同過患,如此我們才有可能突破「幫助者」與「被幫助者」的名相對立,真正施行無相佈施。
凡有相,皆是虛妄。
沒有「幫助者」與「被幫助者」的名相,我們才能開放心胸地尋求真正的方法,去超脫共命的耽溺困境,於是這幫助變成一種能量循環,幫助與被幫助成為一種共生的無量結構。
所以只要將自我覺察帶入助人行為當中,我們已經能在讓自我重要感減低的當下,讓自己得利的,於是,智慧有了舒展的空間,助人的方法也才有醞釀的空間。
當別人向我們尋求協助時,其實就是為我們示現一個內觀的自助機會,於是,慣性動力進行「助人」前,或許我們可以先嘗試轉識為自助的開始。我對母親說,面對電玩小子的積習難改,她並沒有失去一位佛法修行者的位置,反而是得到一個自助助他的開闊機會,而這個關鍵就是誠實地向內覺察與觀照。
【看不見未必沒發生】
幫助,一定是得外顯可見的動作嗎?
我母親說:「你說的都是自修的部份,都沒有一些看得見、碰得著的方式,人家怎麼會知道我們有真正好心地幫助他呢?搞不好老婆婆會誤會我說這個學佛的人一點都不慈悲耶!」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因為這點出一般人執著幫助非得要有看得見的「外相」、「實質」與「成效」的僵化概念。
當我們的助人行為,是因為道德需求所驅使時,我們就會慣性地落入一種表象化的做作行為,感覺自己是被一只監視器所記錄,所以不得不像小丑跳樑般地賣力演出,好像非得如此,我們才能善盡一個幫助者的角色。
我與母親分享自己在助人行為的改變,或許可以讓她看見另一種自在與無謂。
因為沒有「幫助者」與「被幫助者」的差別,我在生命同在的關係當中,所經歷的是一種生命內觀的歷程,也是探索自我的無聲之旅。我相信,唯有穿越表象迷障之後,我才能在實相之中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並在個人宇宙秩序回歸之後,把同樣的能量振動給對方,讓對方的自我生命回歸。
自我的實踐,取代了想破腦袋的方法。看不見的不必然未曾發生,卻是一份良善能量的開始。
許多時候,我會將發問者的困境留存在心中,因為一時的知見或許未能見到開闊,但我總是願意在反覆尋思當中融入那份痛苦裡,我在旅行中叩首,也在角落輕歇中祝福,雖然一時半載無法給予發問者任何幫助,但我是在生命實踐的每一秒裡,以離苦得樂的本能,不斷向發問者給予我純淨的愛以及跳脫困境的勇氣。所以發問者經常會在半年或一年之後,才得到我的訊息反饋,因為在長長的生命實踐裡,我終於懂得,也願意分享那份生命的熱愛,而這就是我能給予的幫助。
看不見的未必沒有發生,指示放在生命當中的恆審思量裡。
【永續的心靈工作】
幫助,不是一時、一地、一人的有形行動,卻是生命實踐的心靈工作。
幫助者與被幫助者於同在中,探索生命的實相,即便在解脫一時的生命困境之後,必然還會面對下一個階段的迷障,這是無法終止的過程,卻是最值回票價的心靈回歸之旅。
所以我告訴母親,助人行為是永無止盡的,因為它不只是針對一個事件的解法,而是對於生命永無止盡的好奇與探索。
幫忙,不可不思 “義”。當我們暫停慣性的助人行為,而願意向內觀看時,就已經是個全新的開始,而這樣不同面向的助人行為,也勢必會我們的生命帶來不一樣的品質,並且發現愛人原來也是一種愛己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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