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場車禍,同樣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身陷生死交關的拔河,切膚之痛的慌亂之中,卻有不同的情緒回應。
去年年底,邵曉玲發生車禍之後,媒體記者標準化動作地蜂擁採訪邵曉鈴父親邵震奭,九十幾歲的老先生幽幽地表示:「表示我信佛的心不夠,今天把禍嫁到她身上去,所以我現在非常愧疚,現在非常難過。」他謝絕了採訪,也沒趕到自己也幫不上忙的醫院去,只是隨順地如常繼續誦經,為著生命交關的女兒祈福。
上星期週末新生代偶像演員許瑋倫,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遭受重擊,她的母親在醫院裡哭喊要折壽三十年給昏迷的孩子,希望能夠自鬼門關救她出來,而父親火速趕到屏東的某個靈驗的廟宇進行法事續命。
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我能體會那種心如刀割的痛苦。有時看孩子跌跤,我都會心緊抽痛一下,甚至在醫院裡打預防針時,孩子勇敢沒事,我卻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而如此重大車禍的創傷,對於父母是何等的磨心呀。
只是,面對父母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我嘗試問自己,若天災人禍降臨,我自己會如何回應?我無法預設,但至少我願意在日常修行裡學習,並在生命跌宕起伏當中去感受,我知道,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此刻的自己也不能。
生命,無常,但也無盡。
孩子,始終是父母的心頭肉,讓我們願意窮盡一生的心力去呵護與撐持,給他最好的教育環境、為他們安排最佳的出路、替他們挑選最優的結婚對象…,我們總是愚痴的相信,自己的愛是張保護的大傘,就像金鐘罩一般,能為孩子抵擋一切的災難厄運,即便死亡敲門,父母仍可以捨我其誰地鬼門關裡行去,絕命跟死神拔河!
【睡美人】的故事裡,權傾天下的國王不也是下令搜括所有的紡車,就怕孩子被女巫所下的咒語成真,一碰紡針從此將如死亡般沉沉睡去,原本以為能夠永保安康了,誰知道孩子還是扎了針從此昏死…
可是有哪幾個父母為孩子唸這個童話故事時,真正會去深思那死亡無所不在的陰影?人為的造作,似乎總不若惡運詭譎多變,總是在時空間隙裡流變幻型,然後在出奇不意的玩笑裡,出道生死交關的生命課題。
身為父母將如何回應?
我陷入長長的思考,痛苦、揪心,甚至懷疑自己有無能力承受,或者也會出現歇斯底里的呼天搶地,以及與死神談判的妄舉。
如果換個角度,讓我用女兒的角度去思索,我究竟希望父母如何回應我的死亡呢?
兩年前例行健康檢查發現乳房腫瘤,在醫院進出許久,也做了一連串的切片,即便和信癌症中心的蔡紫蓉醫生認為這應該是良性的纖維囊腫,以及伴隨著組織不斷的增生,短時間應該不會轉變為惡性腫瘤,只是囑咐我三個月至半年要定期檢查腫瘤變化。
心急如焚的母親根本不相信這樣沒有百分之百肯定的報告,堅持要我進行切除手續,以防萬一,有段時間她幾乎天天打電話來要我安排手術,立即開刀切除,我知道她害怕我會有不測,甚至比她早走一步,她自己會承受不住,只是她沒有承認這點。
幾次跟母親溝通我的決定,我願意將身體交給專業的醫師與檢驗,至於心靈部分的修行,才是我該關注的重點,我不願意讓身體操弄著一切的患得患失。只是母親不願意,她嘴裡口口聲聲為我好,卻每次電話裡都打亂了我的心情,她堅持到底我非得接受切除手術,卻沒有考慮到我的感受與想法。
她非要我活著,卻不能體會生死於我,已然相同。我既然決定將身體交付專業醫療,當然就得承擔其中可能的偽陰性,但是,我真的非得為著這機率而耗費我畢生的心神精力嗎?可以生、能夠死,我盡己所能地配合醫療程序,但更願意從此提升生命品質與向度,若能如此,死亡與住生何異之有?
我的母親因著自己的恐懼,無法體會我的決定,非得我百分之百地活下去!他無法容忍我有萬分之一可能地比她先死去。身為女兒的我,能夠感受那母親的心急如焚,但也同樣艱難自己的生存決定沒有被適當地尊重。
相對的角度,讓我有了某種柔軟的想法。
當我思索著自己該如何面對孩子的生死交關時,我願不願意從孩子的生命意願去衡量呢?
孩子真的願意接受父母的折壽延命嗎?
孩子真的希望父母倉皇如走獸地奔忙在造作的法事裡,只為了跟死神交換條件就自己一命?
孩子難道在死亡面前,沒有更開闊的想法與了悟嗎?或許別闖陰陽界裡,她肉體的將死示現了更明晰的生死開悟,而父母為何非得要孩子的肉體殘存呢?
孩子難道不會心痛,自己的肉身之死,不正是給父母了悟生死艱難的珍貴因緣,為何父母得在情緒的崩潰之中慌亂心智呢?難道不能在痛苦的表象中穿越,原來生死無盡,苦樂無二。否則自己的來世一遭,豈不又白費了這難得的人身?
我是這樣想的。在為人子女的生死艱難,跨越到為人父母的護兒焦慮,自己是否面對死亡也能夠有另一個視野,讓自己在哭泣、悲憤與外力強作之外,還有一點點可能,安住在至痛之中,直到看穿所有對立皆是虛妄的可能?
不可說,不可說。
我只是向著無常生命裡行去,在每個苦樂示現的因緣裡,學習隨順。
我思索著邵爸爸的沉痛話語與靜定,我知道,在九十多歲老人家的心裡是刀割的血流如注,但是,他也在如常的持經誦讀裡,學習成全所謂生命的圓滿,他的生命於躺在加護病房的邵曉玲裡,藉由肉身脫落的磨難清淨意識;而當時與死亡拔河的邵曉玲也在父親的叩首尋思裡,心有靈犀地照見生命實相。他們生命早已交融,於是,就沒有生死兩茫茫的捶胸頓足與不捨。
自古艱難唯一死。我思,故我在,在至痛的生命沉思裡,我向著存在的未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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