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死,似乎我們都集體呼天搶地,拼命往「不死」的一端逃去。
最早看見親人處理死亡的場面,大約在國小五年級時,一直有糖尿病與氣喘在身的外公,晚年幾乎臥病在床,一個人靜靜躺在黑漆漆的房間裡。平日繁忙的兒孫們幾乎無瑕探望,偶而我會陪伴母親,用個溫食提籃給外公帶些海鮮粥之類的東西,不過他往往吃幾口就擱在一邊,任其涼掉或者招來蒼蠅。
只有外公幾次病危時,我才會發現集體總動員的力量存在。外公有八個小孩,由於鯤身海口人早婚,加上成年的孫子,以及曾孫子,可謂子孫滿堂,每當外公情況危急,我就見識整個家族的超強人脈與行動力。
送紅包給醫生與院長、安排上等病房、廟宇法會續命、乩童驅神弄鬼、名間療法大師來訪、算命仙祭改…整個家族熱鬧地搬神弄鬼,大人們一樣瞎忙地往外跑,甚至比平日工作還勞累,而小孩們只有睜大眼睛看奇怪的作法,並在嗚嗚嗚的法師嗩吶聲中睡去。
只是,可憐的外公不管是平日苟延殘喘,或者臨命病危,一樣都是孤零零地守著那向晚的漆黑,根本不知道這些兒孫究竟在忙些什麼?
我有時會躲在門邊偷看外公,我的眼睛總得花幾分鐘的時間,才能適應那房間裡頭的黑暗。外公總是睡,不然就是幾口氣接不上來的喘,那時候的我在想,「他寂寞嗎?他想到外面去玩玩嗎?就像我在門口與表妹玩辦家家酒一樣。但是,外公有朋友嗎?整天病懨懨地待著黑暗房間裡,難道外公不希望更有趣的生活嗎?」
那時的我尚未能思索生死的問題,但是,我的直覺感受告訴我,外公這樣的生活並不快樂,或許,他自己已經在預謀,搞不好下一秒就要逃跑出去,然後躲在一個更有趣的秘密基地。
只是,我實在受夠大人所做的一大堆無聊法事,幾次陪哭哭啼啼的母親去乩童那兒,或者跪在廟裡聽著母親歇斯底里地說要折壽為外公添壽,反正臨時抱佛腳的慌張,最後無不是掏出大把錢來,然後聽著乩童、廟公咿咿嗚嗚地亂跳亂叫一番之後,拿回符咒、神水…等等,接著外公病況又好轉,似乎神鬼又把外公給抓了?或者放了?回來。
可是我痛恨大人的這種把戲,為什麼一定硬要外公留在那個陰暗溼臭的房間呢?有沒有人真正問過他的意願呢?或許他早就有一個更好玩的去處呢?
最後的一年整個家族都是在這一大堆神鬼作亂斂財、生人呼天搶地的狀況下度過,而最後外公還是過世了。
他走的那天深夜,我的母親、父親趕到舅舅家去見最後一面,那時我與弟弟都在睡夢之中,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直到清晨要上學,弟弟才哭著找媽媽,快到中午時父親才回來說母親傷心過度昏倒住院。
我很茫然,更是不解,難道面對親人的死,只有一種情緒嗎?也只有一種反應嗎?
其實,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或許我比父母親更早知道外公要離開了。夢中,我站在大馬路旁,一輛白色的靈車駛來,我看著靈車上飄著白色紗帳,還有輕紗結成的彩球,我覺得好美喔,就反射動作地伸手過去抓,突然,外公從靈車探頭出來,笑著跟我揮揮手,感覺他好像要出去玩一樣地快樂,我很想跟,就在靈車後面追趕,而外公頭也不回地向著前方,走了…
清晨醒來,我很高興外公終於能夠逃開那黑暗的房間,真正去一個他喜歡的地方玩遊戲了,所以我開心地笑了,因為這終於解開我心裡多年的疑惑。只是對比母親傷心昏厥,以及爾後趕到舅舅家時,看見諸親戚們跪哭成一群的慌亂模樣,我很詫異自己的感受竟與眾人有這麼大的出入,我不敢說,因為怕被大人責罵,但是,我真的不解,死亡難道是這麼一件可怕、悲慘的事嗎?如果不是,為何大人每次都得狂花銀兩地為外公續命?如果不是,為何眾人面對外公的死亡都面容哀傷、情緒潰堤呢?
死亡的世界既然是一個未知,大家既然都沒去過,幹嘛都表現得如此怖畏慌張呢?而此刻生活的世界,也有黑暗、病痛、孤寂,就像外公氣喘度日的孑然一身,它真的有那麼好玩,值得大家拼命地把外公自死亡拉回來嗎?
那時的我沉默地站在遠處,看著大人們處理死亡的態度,並在心裡偷偷問了幾個問題。
續命?究竟是外公的意願,還是眾兒孫自以為是的想法呢?
續了命之後呢?眾兒孫依然甚少探望外公,那他們究竟要做什麼呢?
死亡?究竟是外公的恐懼,還是眾兒孫的害怕想像呢?
死亡之後呢?眾兒孫依然故我,那他們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這些問題,一直存放到中年之後,當自己面對生死時,我才有了一些些的清楚。
續命,不過是生者的造作,無不是安慰自己,相信有天自己命危時,也能同樣被家屬求助神通力給救回來。續命之後呢?大家都不願想這個問題,於是假設不存在,覺得日子依然故我,可以生龍活虎地活蹦亂跳。
死亡,也只是生者兔死狗烹的恐懼哀鳴,就怕哪天一切的外在造作都起不了作用,自己還是得兩手一攤,空空如也地一個人走在黃泉路上。死亡之後呢?因為未知,所以恐懼。
其實,與死神照面之後,這才終於知道,生不存在,死亦不存在,生死不過是人的分別心罷了。
肉體的生,亦可能是靈魂的壞朽、死亡。
肉體的亡,也可以是靈魂覺知的過程。
一個人在短暫的彈指之間,都可以歷經種種的生滅,那麼肉體的敗壞又何足懼?
生生死死,翻攪奔騰的都是生者的無明造作。
不求生、不尋死,因為生死無盡。
熱愛生命亦無懼死亡,只因生死一體。
我是這樣想的,在中年之後與死神照會之後,才發現生命何其開闊,那是沒有盡頭的探索,一路行去,消失在時、空解構的無垠之中。
關於死,我依然用著生的肉體,慢慢地尋求一種無相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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