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9下午開車至陽明山接女兒放學回家,蜿蜒的湖山路彷彿走不完的崎嶇,忽然,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繼之放聲大哭,正如兩年前被檢驗出有腫瘤那一刻,將自己鎖在車廂內,將所有淚水出清。
流淚,腦裡閃過的都是同一個畫面。小學二年級拼命念書得了獎狀,期盼父母的關愛與注視,但,他們眼裡的漠然,以及冷淡的一句:「有什麼用?豬不大,讓狗大去?!」霎時,凍結的是我心底最渴望的親情。
性侵下的孽子,我的出生本來就不被父母期待,成長過程就是一連串我無法理解的忽視、責難與輕視。我是多麼渴望父母的愛與關愛,那樣的期盼在一句句冷嘲熱諷裡,讓我開始假裝自己無所期待,甚至遺忘自己的親情需求。
但我上半輩子的確在乞求親情裡追逐,對於每一件事全心投入,設定最高達成目標,為的就是盼望父母的一記溫暖注視。
我的人生電影裡,只有一場定格,就是不管做哪一件事情,我的眼睛都在我的後腦勺方向,搜尋著父母的身影與眼神,我多麼渴望父母能重視我的存在,讓我感覺自己存活於世的重量與事實。
漂浮,那是我存在的游離,我始終不知道為何而來?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唯一能做的只是不斷討好父母,希望在他們的眼裡,看見我的顯影。
為了討好,我幾乎小丑跳樑地搬出所有把戲,但卻都落得一致的聽聽那冷雨。剛生病那段時間,與我久未聯繫的父親打電話來請我處理信用卡年費問題,我都會高興地彷彿被賦予一項重責大任,然後在處理完之後,緊張、興奮地打電話回家,手裡是忍不住的顫抖,雖然父親的回應依然生硬,但我有種帶張獎狀回家的期待與等待驚奇。掛斷電話,我放聲痛哭,天呀!原來我還是那個永遠在乞討親情的孩子,沒有長大、無法向前,我的靈魂依然呆在原地,等待最初被父母擁抱滿懷的希望。
這兩年來一直進行內在功課,尤其原生家庭的暴力與不正確對待的這個部份,的確揭露了我許多的慣性作用與心識遊戲。現在的我懂得如何設定界線,當父母無法尊重我的意志與理解親子間的互動誠意時,我會先知會一聲,然後轉身離去。
我原以為自己開始能夠疼愛那個受傷的內在孩子,而不再對外需索一份填補坑洞的愛,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能夠敞開接受宇宙更豐沛不絕的大愛,以及自他交換地學習去愛人了。
但,這些只是內在功課的另一個盲點,就是在真空狀況之下的自我催眠與感覺良好,也是修行路上的唯物主義。我的確是將自己封鎖在毫無撞擊可能的海綿消音室裡,將外在環境控制得合諧、愉悅與快樂,彷若天人之外的太平無染。
這兩天接二連三幾則生命事件讓自己倍感挫敗,我憤怒、愧疚、委屈、受傷、失望,甚至防衛心全面戒備,捍衛著自己即將崩潰的意志。
就是開車在陽明山無數轉彎的迴旋時,所有鬱結的所來緣由,竟像一顆彈珠,離心拋出窗外,我很震驚,自己到今天掛念、乞憐的竟然還是父母的關愛!
修行的理想狀況下,一個人在投入事情的專注,應該就已經得到天聲人語的自我報償,而不會再尋求任何的認同、讚美與獎勵,於是,責難、批評與非議自然也失去了相對意義。
那為什麼我會因為別人的拒絕、誤解、看輕、揣測,而有種種的情緒慣性作用呢?防衛機制策動下的一連串動作,究竟要遮蔽的弱點與罩門又是什麼呢?
雖然自我說服自己一些投入無給工作、誠心分享的熱情,是純粹、善意的,也同樣不忮不求,但未經事件的衝擊與歧見的撩撥,那份真正隱藏在心識最細微之處的恐懼、渴望與無明是無法現形的!
我讓自己停留在情緒最深邃之處的痛,學習不逃避,就僅僅是注視、逼近、知覺那痛苦,直到看見所有情緒來源的核心。
我徹底地錯了!即便自己看似無私、無怨的熱情付出,在世間物質層面也的確無所徇私,而自我投射的形象更是感知慷慨大義,但是,在更深邃的創傷原點,還是有小我最狡詐的易容術,讓我被心識迷障,自我感覺良好地虛偽下去。
即便,在最粗礫的世間規範與道德標尺裡,我是無所毀犯的。但是,我的心識最細微之處,依然滲有難以覺察的過失。
依然是那個畫面,我做事時專注投入的身影裡,隱藏著一個肉眼未可見的心眼,慌張地搜索肯定、讚許與擁抱。我是將所有陌生人假想是我的父母,替代性參與父母無法給予我的關注,解開那個自我童年就固著、跨不過的鬱結。我期盼有人的愛以任何形式擁抱我,牽著我如嬰孩般跌撞惶恐的雙手,走過那擱置了三十多年的障礙。
但是,一旦有人無法合乎我的幻想,或者給予我所預期回收的善意,我就會立刻自憐地升起一股被遺棄的悲悽,然後再從受害者豬羊變色為羅剎般的怒目,以各種尖銳的防衛,捍衛著自己的脆弱,也侵犯他人的知覺感受,更揭櫫自己不需要別人愛的自暴自棄。
我覺察著,在深邃的內在坑洞裡,痛,因為不確定的惶恐,以及不知谷底為何處的憂慮。
繼續無限探底地向下、向下,直到墜落。
我知道,這是一段自我挑戰的揭露過程,尤其是面對傷痛一層層皮開肉綻地被扒開、撥弄,我需要的就是將自己綁在癥結的木樁上,讓自己無法逃開。
安住、安忍,終於能讓自己體內的無明現出原形。
所有因別人拒絕、否定,讓我升起的諸多情緒,其實它的本質都糾結在那無法被填滿的親情渴望。為什麼我不能承認這一點呢?內在工作本來就是走一步退三步的困難危艱,有時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虛幻。
由親情匱乏所轉向對他人渴求一份認同,只是讓自己一再跌入向外需索的挫敗與惶恐裡。為什麼我無法面對這一現實呢?所有的創傷經驗本來就會在心裡留下諸多坑洞,填滿已經不是首要之務,反而是刮除藏在坑洞之內的不當填充物。
開車在陽明山的路途,因為生命事件的諸多撞擊,讓我又再次看到內在孩子的哭泣、無力跌坐在地,原來,我該怨懟的不是他人的攻擊或者諸多誤解,反而是自我心識的無明。
很痛!尤其當自己以為已經不再翹首盼望一份愛了,卻發現自己仍是站在創傷原點徘徊不忍離去,一時,我很難說服以修行作為美化保養精神的自己。不能說過去的內在工作無功,只是,長路漫漫,沿路回歸原鄉,其實還需要一些面對更細微毀犯的勇氣。
很痛!尤其當自我感覺良好的沾沾自喜,以及虛偽的清高得意,卻明白自己不是心識所投射的那種雲淡風輕,剎那,我不知該如何詮釋那段膚淺的輕安自在。無法概論髓有的努力都是虛妄,但是,緣業情債,意念的識種未得圓滿清凈,現行薰種子、種子起現行,我的造作還是要輪迴數世地重演下去。
很痛!跌坐在深邃內在坑洞裡的幽閉。
但是,我感恩所有為我示現這段因緣的朋友,讓我在反向撞擊力道裡,有一種被滌盪的清明。他們成全了我這世繼續苦修的機會,讓我在撕裂的力道裡,剝除一些美化的外衣。
誠心懺悔,在事件之中自己所有造作的諸多無明,以及造成他人的掛礙與煩惱。祈願眾生都能在痛裡參透苦、樂無二,也獲致那份安忍於痛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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