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5/2讀了一則外電,標題是「戰勝乳癌的凱莉.米洛重返錄音間」,大意是講流行音樂女歌手凱莉.米洛(Kylie Minogue)在完成乳癌手術一年後,終於重返錄音室,為她計劃暑期推出的新專輯著手準備。我猜,無論是外電稿的記者或編譯人員,大概都對癌症沒有清楚的概念,甚至懷抱著極深的死亡恐懼,他們對於癌症的心識模式,如同兩年前我的深交好友以無知的口吻問我的腫瘤有多重,以及插科打渾地說,等我手術好了就一切根除,從此繼續歌舞昇平的歡樂日子,沒有人願意直視生死的實相,以此逃避人人皆死的命定,一如小時候走過喪家前,必須將自己的制服上的學號與姓名遮住,避免死神找上門的自我愚弄。
在此,並無意苛責任何人,只是對於死亡的如影隨形,提供個人的自我表述,當然我無法代表所有癌症病人,而論述更非倖存者的僥倖與危言聳聽,我只是就一個曾被乳癌死亡壟罩的人的心情,分享另一種觀看癌症的視野。
【對立戰勝或並肩而行】
我們究竟該如何面對在我們體內失控增生的癌細胞,對立肉搏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地欲將癌細胞全面殲滅,以爭取自我生存的全面勝利?或者,試著從身心靈三個層面檢索癌細胞的滋長的真正成因,基本面地與之共存,並找到淨化與轉化的能量?
癌症,是有復發的可能,尤其針對乳癌,沒有醫生能夠在切除手術與化療之後,立刻斬釘截鐵地告訴病人:「恭喜妳!妳已經“戰勝”乳癌了!」,癌細胞與我們體內的細胞相同,都是源自體內而非外物侵襲所致,只是癌細胞有自殺攻擊的行為,而現代醫學所能做的僅僅是將已經外顯的病變,予以寧可錯殺也不漏一的割除或化療,如同汽車的儀表板上的閃燈,顯示汽車內部產生故障,若我們不願翻開車蓋,或請技師進行全面檢修,只是蒙昧地將閃燈給敲壞或挖除,那麼車體將連鎖反應地敗壞。我不是反對正統醫學的作法,但是那終究是表象的清除與危急的對應之道,若患者本身沒有體悟到自身細胞的恐怖行為,其實是內在求救的一種訊號,癌細胞的復發是時間試試遲早的問題。
乳癌復發機率評估,通常以五年或十年間距作為評估,然而我的一位朋友即使曾做了全面切除與五次化療之後,仍在二十二年後復發,姑且不論這是當時殘存的癌細胞轉移,或是新起的病灶,但癌症的確復發了。
如果凱莉.米洛或許多罹患乳癌的女性朋友,都相信了“戰勝”乳癌的迷思,如同這篇外電稿的興奮吶喊,那麼當癌症再度於慶幸歡愉的僥倖中悄然復發,試問身為當事人你該如何自我說服,如何承受眼前這冰火的溫差?至於身邊的親朋好友,又該如何再次安慰這曾經戰勝癌症的病人呢?
我不認為癌症患者從此就該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中,因為所謂的陰影就是你自己的某一面不願迎向陽光所致,若能破除生死的界線,承認死亡的不可逃遁,甚至生命的本身就是死亡,那麼我們就能在死亡與生存的無疆界國度裡,完全將自己融化於光之中。於是,學習與癌症共處,就如同直視生命軀殼的實相終入肉體毀敗的實相,沒有戰勝的歡愉,更無復發的恐懼,與危急存亡的挫敗,只有過程中的細微意識持續淨化,終成至樂。
【戰勝什麼?贏得什麼?】
無可否認的是,在初步診斷報告出來時,我曾經也是以戰勝死神、贏得生命延續為終極目標,然而在台大醫院診療室前的等待切片報告的時刻,我看著身邊至少七十多位初發現、正治療、已復發、命垂危的眾姐妹們,我的生命底蘊裡升起一股無以名之的巨大悲哀,不是為自己即將宣判的報告,也不是看著他們飽受癌症煎熬的肉體痛苦,而是我們都被自己的恐懼心識追殺,我們怕死,因為覺得自己沒有活過;沒有活過,因為從未關照自己的需求與傾聽內在聲音;無能好好愛自己,只因我們只能在討好別人中茍存。心中的同體大悲,不是因為我們都是癌症患者的同質性,而是因為我們都在人類無可逃避的苦中,空轉逃竄。
當下,我依照佩瑪.丘卓的「自他交換」法教指引,在痛苦的煎熬之中,終於能撫觸自己的生命質地,那份如腐植土的柔軟,間或著腐敗與新生的所有氣息,我終於領會生命終究不能全面戰勝或贏得什麼,它只能如你所是地展現,所以也就沒有全軍覆沒的潰敗與賠輸,生命,是一切你所是。於是,診室內宣判良性或惡性,甚至科學量化的成功機率與復發率,都不再是我屏息賭注或閉目喃喃求神佑的重點所在,我知道自己有了生死疆界之外的另一種探索。
放下人我、主客二元對立,戰勝的動機與贏得的標的就頓然失去相對意義,我願意完全臣服,臣服於萬有的生住異滅定律,我不再緊縮執持地與死神拔河,為著那多一分、一日、一月、一年或一世,如此量化的生命時程,我全然地鬆開那扭絞我生命能量的鬱結紐帶,雙手一攤跪地叩首,正如康楚仁波切曾言:「如果死亡是對我最好的,那麼就請讓我死亡」,生死交付萬有虛空之後,終能體會佛陀在「金剛經」裡的開示:「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我可以全然擁抱生死之外的生命質地,去品嚐、去感受、去悲欣…,我就是那生命的本身。
我想,對於凱莉.米洛或許多罹患乳癌的女性朋友,甚至生死交關、命運困頓的諸有情眾生,我們能夠戰勝的不是癌症、病魔或是無情的命運,贏得的更不是生命的長度、再度如斯的日常生活或者喜上眉梢的好運氣,我們若能夠在「苦集滅道」的深化尋思,與直視痛苦、逆境本身的勇氣,我們終能戰勝自己的無明心識,並且贏得突破向量框架的生命延展,於是,我們會懂,世間所謂的幸福,不是決於手上能執取與擁有,而是感受幸福的樸實能力。
我個人雖不是凱莉.米洛的歌迷,但相信她在度過癌症手術與化療之後,最大的收穫並不在於她又能再度進入錄音間,推出新的音樂專輯,或者擠進暢銷排行榜,而是真正得到生命轉化的能量;我也由衷地希望,歷經病痛的考驗,凱莉.米洛不再是乳癌倖存者的戰戰兢兢,反而是宛如新生嬰兒的清新,以好奇、探索的雙眼發現世界的美好,也以敏感柔細的膚觸,重新感受萬有的真實存在。
【生死無界】
生與死不是全有與全無的絕對,只是天人福報的我們不懂,汲汲營營的媒體記者們不解,甚至死亡邊緣掙扎的人也無法超脫,未知死,焉知生,於是,所有人寧願將生與死畫上一條鴻溝,然後拼死地簇擁到所謂生的這個極端,我們以世俗的榮耀、物質的華美、歇斯底里的營求、恐懼驅使地保養妝點肉身…種種外顯手段,像金箔般地浮貼我們建構的海市蜃樓。
我們始終恐懼著我們的恐懼,最終豢養恐懼如獸,反撲著我們全力妝點的生之國度,我們被迫推向死亡的另一個極端,坐以待斃、呼天搶地。
媒體報導某位達官貴人或影視名流罹癌的消息時,不就是採取零與一的絕對嗎?罹癌的瞬間,大家無不驚嘆惋惜如日中天、如花風華的生命,眼看就樣凋零,那是種兔死狐悲的自憐,僅僅為了自己的死亡恐懼,與當事人的處境毫無關係,每個人不過以自己都不知所以的憐憫,餵養著自己心中的無邊惶恐。
而後,戲劇化的手術與化學治療“成功”,媒體似乎又忘了昨日猶如世界末日的悲悽,立刻大肆宣揚戰勝癌症的驕矜,以及重返過去如斯生活的的歡心鼓舞,彷彿療癒是把利剪,剪去生病的慌張與療程痛苦的幾個停格後,再將過去與未來的“正常”生活的膠捲一黏,這個人就從此擺脫死亡的威脅與陰影,那電影播放的又是一個符合眾人期望的美麗人生。
面臨生死關卡的人,大概體會到的生命況味,絕對比媒體單面與簡化的敘述,更貼近底蘊與真實,就像我在台大黃新生醫師的診療間,看著上一號病人因為乳癌第三期必須明日緊急開刀,當下我問自己,我能在面對如母眾生的悲慟時,仍然妄想自己仍得到全天下的好運?我知道,我已經回不去過去的日子了,即便醫生的宣判最後是疑似惡性與良性之間需要定期監控的狀態,我再也無法擁有過去以假象歡樂來趨生避死的心理遊戲了;儘管從前的人際網絡依然呼朋引伴地要慶祝我逃離死神魔掌,但我的確再也無法以夜夜笙歌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因為,我已經回不去了!
媒體的迷思與眾人的企盼,無非是癒後全然擺脫病症的正常人生活,與世俗的繼續運作,其實突顯的正是對於死亡的無知與恐懼,彷彿死去是完全的失落,而生存才能完全擁有,殊不知我們對於死亡的恐懼,才是生命真正失去動能的主因。不知死,焉知生,於是我們繼續追逐大雨滴泡的世間幻象,執持感情、事業、錢財與地位,以為這些會與我們站在同一邊,在與死神的拔河之中,必能助我們一臂之力,然而,死亡關頭我們才會知道,這是世俗的一切只會分崩離析,毫無助益。
只是期盼媒體對於名人癌症的報導,可以多點直視死亡的勇氣,與理解生命底蘊的溫柔,療癒之路是漫長,且需要時刻與自己同在的,無人能檢視甚至評估其成敗或品質,甚至所謂的繼續馳騁商場或聚焦於舞台,都不能證明什麼,因為那是須要當事人敞開地相續注視自己的起心動念,溫柔地接受生命的所有,而生命的品質是須要去感受,而非評量,生命的感動則需要透過感念,而非言語。
一個癌症病人的艱辛奮鬥,絕不是為了再次贏得眾人的掌聲,而是因為他願意隨時與自己同在,在痛苦之中,去以肉身經歷苦集滅道,在絕望之中,仍願意全然交付於未知,甚至,在生命的終點,仍毫無抗拒地臣服一切。
生死無界,無論在肉身健康或毀敗,我們努力的目標都是一致的,無非是在穿透實相,証得空性。
【在死神前品嚐人生況味】
關於凱莉.米洛的報導,這則外電呈現一個戰勝病魔的面向,然而,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讓我們更人性地去貼近這個生命的主體,去了解她如何面對生死的議題,尤其與死神交手之後,她是如何與死神互動,也許她放棄了全身緊張的拔河,而採取鬥智的對奕,即便在死神面前,她依然能氣定神閑地品嘗人生況味,那盤棋步步有險招,也招招有對策,未到最後一個子兒,始終都是場遊戲的進行式。
沒有人該消費凱莉.米洛的生命自主權,儘管她是螢光幕前的名人,但她對於自我生命與癌症歷程的詮釋,不應被商品化與大量生產,她與他的乳癌有著細微的對話,甚至她的生命與經歷都能有滔滔絮語,這些是私密與獨特的,無人能窺視與揣摩,更不應被無力複製與套用。我們僅能做的是靜默,留予她淨空後的自我對話空間,如果她願意分享,我們該做的就是同理心的理解,與對於生命無私的感念,如此而已。
謹以此文,祈願凱莉.米洛與眾多學習與乳癌共處的姐妹們,能調頻到內在對話,傾聽生命底蘊的清唱幽幽。更期盼受苦的有情眾生,也能離苦得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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