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孩子不該是成人照顧者的觀察,也終於解開我十多年來,對一個好人樣板的朋友的疑惑與不解。
我有一位同窗異性友人,至今仍單身未婚,除了外型高挺與親切的笑容,以及優渥薪資的固定工作之外,他能讓諸親朋好友這麼熱心奔走安排相親的主要原因,無非是他這個人太好了,不僅兩肋插刀地盡全力照顧朋友,甚至根本只有一面之緣的路人甲乙,也被他不分親疏地照料,雖然路人有些錯愕與受之有愧,但果然吃人嘴軟地個個無不對他抱有極大好感,讓他年年地贏得十大傑出好人代表。於是,他成為相親的熱門人選,年級大的阿婆就毛遂自薦自己的孫女,中年歐巴桑也紛紛推薦自己的成串女兒、姪女與鄰居妹妹,至於同儕之間,當然是天天見到人就立刻資料比對,希望趕快幫這位無懈可擊的好人好事代表,給找到好對象,以免辜負上天造人的用心。
而我也是那種拿人手短的愧疚朋友之一,自然也幫忙安排幾次我愛紅娘,可是老兄每次都有本事表現得體、無懈可擊,笑話風趣、迷人笑意,讓介紹人頗為得意,因為每個女子都讚譽有加,直呼:「怎麼不幫我早點安排呢?!」但是這樣的超完美演出,僅有一場絕無加演,就在相親當晚一結束,馬上下臺一鞠躬,他人早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這媒人被女方催得急了,幫忙探口風,是不滿意女孩子嗎?倒也沒有,他可以把對方捧得天高;是覺得雙方不合適嗎?當然也不是,他說他們聊得來。這倒是把紅娘我給逼瘋了,完全問不出個關鍵來,老兄依然打哈哈地上天下地聊起來,讓我完全忘了自己的重責大任。
而我向來也是那種有話直說的大剌剌個性,幾次相親未果,也壞了我的口碑,眾女子無不覺得我這媒人不夠積極,與穿針引線的工夫實在不道地,害得他們看得到卻吃不到,於是,這也惹惱我了,單刀直注入地問老兄,請問我介紹的你有何不滿意?老兄抗壓性極高,依然笑臉迎人,讓人一拳打入棉花團裡,自己軟癱還踉蹌地跌了個狗吃屎。
之後幾個朋友難得十多年後聚在一起,有幾位還甚至成了這位老兄的前幾任同事,大家隨口一談起,就像彼此都是失落的那塊關鍵拼圖,這下終於把相親百次的原由始末給兜攏在一起,原來我們的雞婆還真不是唯一,而他的上百次相親,都是如出一轍地開高走低,就像空包彈一樣,只有聲音沒有作用,讓我們媒人群一旁真的乾著急。每位自以為最用心的媒人,十幾場相親安排下來,最後同樣使出懷柔政策,希望旁敲側擊地瞭解,究竟他的審美與考慮關鍵點,到底是天邊的哪朵雲?
終於十幾年下來,發現媒人可不只是安排我愛紅娘的娛樂事業而已,他不僅是偵探業,工作量不輸李昌鈺博士的辦案調查,而且還是族譜考古師、心理諮詢師、心理治療師、靈療師與無畏“施”,由此,媒人可以兼具娛樂、科學偵探、考古歷史、心理學術與慈善事業等面向,果然令人大嘆真的媒人可是多元智慧整合的複合型產業呢!而優酪乳男子的相親紀實,就是要以真實案例,提供給對媒人這項行業有刻版印象與不正確幻想的朋友,來一次深入大解析,以免這輩子人亂點鴛鴦譜地幫人配對,下輩子真的得「牽豬哥」配種去!
友人是家裡的長子,只是父親常有不知名的原因債臺高築,讓他們過著四處搬家躲債的顛沛流離日子,從小學開始就兩個月換一所學校,讓他沒有固定的朋友,也嚐盡孤獨的苦澀,下課的玩樂時間,有時他真的很想盪鞦韆,但就是沒人願意讓他打入小圈圈,漸漸地,他發展出一個伎倆,就是拼命給同學好處與東西,讓他們覺得不好意思地接納他,他自豪地認為這是快速引起他人注意的方式,卻不知道這正是身為照顧成人的孩子的最大悲哀。
朋友的母親是一位傳統認命的婦女,即便先生紕漏百出,財務問題千瘡百孔,她自己得拖著病體,想辦法打零工或變出法子貼補家計,儘管這些都是挖洞補洞的惡性循環。朋友理所當然成為失能父親的替代品,他過度適應地成為母親的小幫手與好孩子,母親在他面前細數父親的無能與不是,也哀嘆自己的遇人不淑與際遇,身為母親的兒子,他成了母親吐露心聲的知己,苦難時刻的見證,位病時的攙扶,以及未來脫離困境的拯救者!幾次朋友的母親甚至在我面前,誇讚朋友的貼心與孝順,舉的例子無非是她以前生病時,友人不過才國小三年級,就得全程在醫院照料母親的起居與餐食,還有對母親做出的承諾與保證,對照成年的他,的確沒開空頭支票地一樣樣付諸實現,包括每一年獨自帶母親出國旅遊兩次(父親只能呆在家裡),以及所有節日都會遙遠地南北高速公路奔馳,隨侍母親身旁,另外,他母親有虔誠的民間信仰,幾乎是有廟必拜、有寺必入,這年頭大概只有如友人般的「第二十五孝」提籃去燒金,跟著進香團大江南北走透透,混在阿公阿嬤的步履蹣跚,三跪九叩拜神去。他的母親真的好得意,在我們同學面前一再誇耀自己的好運氣,還說兒子真是自己一輩子的寄託與希望,這讓我聽了有點膽顫心驚,我不也正是母親的拯救者,在成年後辛苦地實現幼時的承諾,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需求。這種被迫成為照顧成人的孩子,在成年之後的人際生活與自處,卻是無比艱辛,而這些痛苦隱身在父母親教養成功的得意驕矜之下,究竟還有誰會關心這個內在孩子受損的大人?他的幸福未來究竟被誰綁架了去?
朋友是一個慣性的照顧者與討好者,而這也是她從母親眼裡所看見的自我形象,甚至母親的嘉許與安慰,更強化了這項制約,他太聰明也清楚,討好別人是一種最快速解決異議,以及擄獲對方的伎倆。這招他就慣常地運用在人際之間,甚至親疏不分地讓有些人感到莫名奇妙,他就是一頭熱地要對別人好,也不管別人的感受與不適,在學校時大家都被迫習慣他的單向付出,久而久之也成了不得不的佔便宜者。只不過,有些涉世未深的女子,常常被他的愛不分親疏遠近的作法,搞得有點會錯意並進而表錯情,像是我們一位朋友的妹妹,被他恩澤廣被地又是送原裝音樂劇,時而大部頭的藝術原文書,最後讓她覺得受寵若驚地以為被追求,到後來才發現原來他是「清白」的!這也讓我們得出面為他緩頰與解釋,這一切真的是溫柔的慈悲,也是美麗的錯誤啦!他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人太好了啦!這就是我們當時所有人的盲點,他是超級愛照顧別人的好人,甚至是有點濫好人,但我們也只能從表象被愚弄困惑,卻無法聽出這位友人內在所發出的求救訊息。
他的照顧與愛心,可以是時時刻刻,不分何時何地,當一群朋友投入活動策劃時,他會在一旁搖旗吶喊,適時遞毛巾與飲料,跑腿打雜隨傳隨到,但隨口問他有無意見,他也只是微笑地附和讚許,讓我們每個人都好虛榮得意,因為有一個這樣強力的無聲贊助者,更突顯了我們自己的雄才偉略。他的存在於群體之中無聲無息,他沒有意見也不表態,更深不可測地讓人摸不著頭緒,甚至是毫無情緒地隱身在聒噪的群體,他總是人前一個樣板的笑瞇瞇,當面對我們這些牛鬼蛇神的惡意挑釁,他依然展現高度克制力,極盡所能地過度適應,討好我們這群自認為天縱英才的狂傲群體,時間一久,他就像件無害也不礙眼的無個性襯衫,掛在衣櫥也無妨繽紛的流行,他就這樣被晾在我們這一掛朋友之中,像個牆角可有可無的小盆栽,偶而不小心踢到,才會驚覺他的存在,不爽在心裡地暗幹一聲。
這麼多年的觀察,發現人還是安適於二元對立的境地,即便那是將人推入內在分裂與思扯的陷阱,有美必有醜,有惡必有善,有白癡也有天才,有快樂也有痛苦,似乎彼此極端的反差,更能維持表像的恐怖平衡,而這位老兄與我們的關係正是如此。除了我也是老大之外,我們這一掛是青一色的慣壞老麼,有事沒事趴桌對罵,還嗆聲「我也是老么耶!憑什麼我就該忍讓另一個老么?」,而這位老兄自然在一群蠻橫老麼的惡行惡狀之中,找到一個凸顯他完美人格的場域,或者我們成為他神聖化的過程與試金石,至今想來我們有點被陷於不義地被他利用了。我猜即便我們不那麼友善地對待他,他還是在我們這個群體之中,得到他所想要的形象,滿足他部分的內在坑洞吧!他與我們友誼交換的,不必然是對等的互動關係,反而是在被我們小惡意的玩笑,或者貪小便宜地利用之後,讓他有種神聖化的自我成全與圓滿,我們說穿了就是刻薄的金屬酸洗劑,腐蝕他的銹垢,讓他呈現聖人的閃閃金光。
關注他這種聖人化的耽溺,似乎可以在他的原生家庭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自有意識的年紀以來,在母親有意識與無意識地數落父親的當中,友人身為一個母親生命的拯救者,自然不敢造次,唯有積極追求自我完美化,才能符合母親的期待,他是好兒子、好學生、好朋友、好人,但惟獨不是他自己,在他的初始性別角色模仿之中,父親竟是反差他存在的壞樣板,只要父親做的,他必然不能做;凡是父親擁有的特質,他就得奮力抗拒;種種父親的所欲,他就一定得逆著自己的毛毫無人道地捨去。因為他害怕成為另一個父親,他無法讓母親受苦的人生,再增添另一名與父親雷同的男子,就是他自己,他反向地努力操作,畢生惟一職志就是把自己雕琢得不像父親,於是,他在抗拒父親這個在自己生命中第一個男性角色裡,也喪失成為自己生命的能量。其實模仿與抗拒模仿,都同樣落入模仿對想的框架與宰制裡。
身為堂堂昂藏七呎的大男生,宿舍生活裡大夥不免開黃腔講私密,但據男同學私下透露,他總是無欲沒趣地轉身離去,任何在精力旺盛男子身上會聞到的荷爾蒙分泌過多氣息,在他身上總是無臭無味地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不交女朋友,也沒有蠢蠢欲動的暗戀,總是一股勁地樂善好施、微笑露齒,在一群朋友之間,他彷彿無性別地任何人都可湊和,他甚至不是GAY,因為就我一個女生而言,他沒有GAY所具有的細膩溫度與溫柔的貼心,我接觸太多GAY的朋友了,容我說一句個人的偏見,他要當GAY,可能需要多年的修行,或者重新投胎才可以,至少我所認識的男同志友人,天生都有種迷人的溫暖特質,自成一格的大少氣定神閑,吃飯時不用太做作,就是神來之筆地挾菜筷子一伸,馬上熨貼了我的胃,我的眼淚還沒來得及醞釀,一個大熊擁抱就讓心浸在糖蜜裡。我們這位老兄,做什麼事都太用力,連察言觀色的眼神,都會讓小燈泡緊張兮兮地跳電,而戰戰兢兢的舉止,更是讓空氣發麻地對流不順,他真的太認真、超刻意地讓別人很難喘息,甚至他的肢體僵硬,總是與人維持至少20公分的警戒線,彷彿他是被供在神龕裡的神像,距離存在就強化了神聖性,我猜,他可能也沒抱過自己,甚至對自己身體是陌生與嫌惡的。他不是男人,不是GAY,他是一位反自己,所以要論他是哪一性,說實在的,他不是男性、變性,更不是第三性,總而言之,他就是不高“性”。
其實我們的內在都有一個男人與女人,而尋找另一半的過程,都是在提供寶貴的機會讓我們體內的男與女,跟另一方的內在男女進行對話,所以不論男男戀、男女戀、女女戀,總是由兩對男兩女所組成,相叉交換舞伴地跳著熱力的方塊舞,由此推演,同志朋友們與異性戀也沒有差異地進行同樣的男女內在對話。內在男女對談品質關鍵,不在於你的外在身體是與異性或同性相戀,其關鍵在於你自己內心的男女是否是和諧與相應共處的,而父母早年在我們共生依附階段的角色形塑,就會影響我們內在的男女,是如何互動運作的,意即孩子會把父母的婚姻兩性關係,帶進自己的內在男女互動,這也就為什麼根據研究顯示,雙親失和或暴力家庭的孩子,其成人的人際親蜜關係發展,是有一定困難度與窒礙,因為這些小孩的內在經常處於衝突、撕裂的狀態,但這也不是一種原罪或宿命,父母婚姻衝突的孩子只是比常人更需要勇氣去內觀,願意坦承自己受傷的事實,也即便在陌生與僵硬之中,仍然嘗試溫柔地愛自己,所以即便孩子會把父母的婚姻關係,帶到成人的親密發展上面,再度複製一種自己明明想逃離的恐怖平衡關係,但是只要他願意覺知,膽敢面對生命的陰鬱,他內在男女的關係,仍可以起死回生地走入另一番新天地,甚至更能展現內在兩性的包容與相乘力量。
被配偶化的孩子,在成人親密關係的疏離,尤其明顯,這顯示它內在男女的性別角色型塑與分配上,有的膠著與窒溺。婚姻外顯的弱勢者,通常會把配偶所有未能盡到的責任,或者不符合他期望的夢想,加諸在無辜孩子身上,尤其是老大,於是,這個孩子的身心,因為被迫照顧大人而提早成熟,只是在他心裡,他不知道合宜的性別互動該如何完成,以我朋友的案例,他是母親對現況婚姻失望的理想丈夫替代品,所以他的內在男性被迫提早熟化,只是,在母親攻訐與不滿當中,朋友看到自己父親一個可憎的男性面貌,明明父親是用來模仿與型塑內在男性角色的原型,可是卻又是他與母親同仇敵愾的頭號公敵,於是,他的內在男子無所適從地找不到學習模仿的對象,卻在厭惡、逃避之中空轉掉他所有男子的精力。
友人的內在是極端排斥自己的男子形象,因為他在逃避成為令母親痛恨的父親的同時,卻全力認同母親犧牲無悔的女子形象,母親的口語強化了女子的神聖性,於是友人完全的認同自己內在的女子形象,其正面特質就是照顧、扶持與犧牲所以他是用內在女子與母親對話的,甚至與其他朋友的互動,他都是以內在女子為榮地推她上陣。只是他的內在男子生命能量還是存在,但他是把它轉向運用到逃避像父親之惡,因為逃就成了另一種墮落,在循環式的鬼打牆之中,最後還是成為那一個他自己最痛恨的男子形象。男子的正面特質通常是積極、開拓與創造力,因為友人沒有適切的仿效對象,於是男子正面特質無法展現,但是男子負面的特質是殘暴、破壞與攻擊,他似乎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地隱藏在壓抑的最深處,只待他過度的自制力崩潰時機,就要完全傾巢而出。
個人神聖化的過程,也會把全有與全無極端運用在人際關係上,平日戰戰兢兢地討好他人與維護自己的好人,一旦被人批評一下,他就會大腦發出警訊,如果你不愛我,就是非常討厭我,如我我有一點點錯失,我就應該罪該萬死,這種絕對論的想法源自於幼兒期的物件恆常的解決不當,友人外在環境的不預期變化頻繁,讓他失去對於生命控制的能力,他的無力感促成了他的生物警覺系統異常敏感,一有風吹草動非得迅速採取對策,以維護自我生存,只是這樣的絕對化只會造成絕望,因為安定永遠不可得,外在總是成住壞空的。後來據他一位貼身的朋友敘述,在學校時為了一個麻綠豆大的事,他與教授、另一名研究生發生激烈的衝突,最後還演變到系所老師出面調解,但他還是依然絕決地不與老師對談,也堅持與研究生對簿公堂,並且從此離開了校園。
乍聽這種訊息的我們,實在很難與他平日濫好人的形象做連結,但這種把事件災難化的傾向,以及極端殘暴的攻擊行為,無非是內在男子負面特質的展現,圍堵無法整治洪水,友人把平日內在男子的撕扯與分裂,那種山洪爆發的破壞力積蓄起來,在自我形象被一丁點質疑時,就會如猛獸般地要置人於死地。
只是在大部分時間裡,友人都是在高度克制力的壓抑下,以內在女子的光明面與人互動,極盡照顧人之能事,毫無聲音與慾求地犧牲自己,所以我們都會戲稱他是「大姑媽」,就是一團沒了個性的牛油球,兀自在太陽底下傻笑開且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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