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東京鐵塔》描述的是兩位十九歲的東京少年,各自與母親的好友,以及一位家庭主婦發生了不倫之戀。
承襲江國香織一貫的上流華麗,理所當然地帶有那麼些崇洋的風格,電影的主軸,正是以富家子小島透(岡田懷一飾)與已婚多金熟女詩史(黑木瞳飾),兩人在高級精品店的上流豪奢派對裡一見鍾情,總是在法國餐廳的貴賓室用餐、喝昂貴頂級紅酒,在音樂廳坐最前排的位置,就連度假偷情,都是在臨海的高級別墅裡。
最後,兩人則是在法國的塞納河畔擁吻,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
這種刻意雕塑且做作的上流夢幻,我早在《熱情與冷靜之間》領教過,又是一派的浪漫頹廢的資本階級主義,就是瑪莉皇后被推上斷頭台前的何不食肉糜版,讓人實在找不到一個正當合理性,來解釋它的必然、必要性。
只不過在東京鐵塔的另一線發展,耕二(松本潤)與喜美子(寺島忍飾)兩人所發展的不倫情,就讓人有種驚艷的感覺,我雖然沒看過原著,但電影處理了這一段最貼近現實的不倫戀,就有份到位的痛快,相較於小島透與詩史的無病呻吟,有氣無力的造作,簡直就像放在超級市場冷藏櫃裡,兩塊已經被切割、包裝得很漂亮的頂級松阪牛肉,看起來油花很多,但是標價也很讓人搖頭,所以只有繼續失血地靜靜躺著走味。
相反的,耕二與喜美子就像傳統市場裡,活宰現殺的牲口,就算要被人開腸剖肚,然後秤斤論兩地賣,但至少呈現在面前的都是活蹦亂跳的活口,是整體的呈現。即使被利刀劃開,都還有噴出血來的溫度,以及撲通亂跳的脈動。
喜美子是一位32歲的已婚全職家庭主婦,與先生、婆婆同住在一棟傳統的日本大宅裡,每天就只是打掃家裡、家事採買,然後煮先生最愛吃的咕咾肉。
一日,她開車慌張地戴著她家的病貓,要去找獸醫,瘋狂地開車在地下停車場找車位,好不容易發現一個角落的車位,卻緊張發抖地怎麼也停不進去。
在停車場打工的耕二冷眼看著一切,抝不過喜美子的哀求,以及突如其來的潑辣與任性,就在職權之外幫她停好車,不過,耕二卻以兩人約會作為代刻薄車的代價。
耕二回憶口白著,第一眼看到喜美子,就看見她有種很深的孤獨無助感,即便跟自己在一起時,她也是孤零零的。
喜美子在那個家庭裡,僅僅只是一個功能性的角色而已,如她自己所言:「我只是一個負責解決垃圾的人!」
飯桌上,她哀傷地陳述著病貓的狀況,婆婆一派優雅地埋頭吃著飯,卻事不干己又冷默地說,不過是隻她那已故先生餵過的貓而已嘛,怎算是家裡的貓呢?而先生是頭也不抬地下指令:「想辦法讓貓死在外面,別在家裡斷氣。」
是的,她負責處理家裡大大小小的垃圾,有幾個鏡頭就是她拿著垃圾袋,失神地走出門外。
喜美子望著從不正眼看她的親愛家人,心裡有股深沉的悲傷,咬著唇、含著淚,自己彷彿是一只機械過度運作,而發熱、冒汗的自動販賣機,走到她面前的人,只會在她身上,根據自己的需求按著功能鍵,然後框噹一聲地得到所需就走開,沒人會真正看清楚這台自動販賣機,究竟長什麼樣子?
喜美子把貓送到獸醫處安樂死之後,神情哀傷且崩潰地哭倒在耕二懷裡,也就在那時她才完全鬆懈心防,成為一位活生生的女人,哭號著自己不要像貓那樣,打一支針就孤零零地死去…。
病貓事件,只是讓喜美子走向耕二的起因之一。
電影裡的許多隱微手法,正中要害地揭露已婚女性,在擔任家庭照顧者的功能角色之中的被「無機化」,例如:喜美子清晨拿著先生的公事包,站在玄關前等著先生穿好鞋,先生嘴裡咕隆地說著:「母親今天去朋友那裡,不會回來喔,今晚我要吃咕咾肉…」,順勢在喜美子的臀部扭了一把,暗示他今晚的性慾求。
喜美子身體僵硬,被先生這麼突如其來的一扭,有種完全笑不出來的陰暗與悲哀。
充其量,她就只是煮咕咾肉的老媽子、提供洩欲的工具,先生根本不在乎她,今天到底快不快樂,她的需求又是什麼呢?或者,她今晚根本沒有興致做愛呀!
在家裡溫順、低沉的喜美子,卻熱愛佛郎明歌舞,尤其那種舞動得香汗淋漓,舞鞋在地板上鏗鏘有力的聲響,每一次的旋身、擺頭與轉手,她都能正視自己每一刻存在的野性與美麗。
她是活潑且充滿熱情的女子,但是在家裡卻沒有任何出口的機會,只有寄情在佛郎明歌舞,以及與耕二的外遇關係。
在耕二面前,喜美子變得非常隨性,甚至有點任意而為,有時她要耕二出來,他就得隨傳隨到,一點點不順心,或者想見卻見不到耕二時,喜美子就會脾氣大發地堅持要分手,結束關係。
耕二只是傻楞地看著這一切,喜美子這種像小女孩般的胡鬧。
後來,喜美子變得非常狂野,會買成套的粉紅碎花性感內衣褲,還敢當著耕二的面,一件件地脫掉內衣,再主動地放肆自己的性慾…。
有次喜美子正在廚房煩躁地煮著咕咾肉,口袋裡還是不時摸著手機,希望耕二會回Call她,因為不知怎麼地,被老公指定菜單地煮著咕咾肉,她就越憤怒與不安,她想馬上見到耕二,來發洩心中的那股怨氣,但是正在酒吧打工的耕二,還是掛了她電話。
喜美子不顧火爐上燒了起來的咕咾肉,繼續打著手機,突然噴出一團火燄,喜美子跌坐在地,望著熊熊烈火,無力地發呆。
意料之外的,喜美子穿著髒兮兮的圍裙,衝到耕二工讀的酒吧,劈頭就說了自己找不到耕二的心情,還有廚房燒起來的事,她情緒發洩地怨懟,若不是耕二,她今天就不會這樣,生活步調全亂了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見耕二發呆而且沉默不語,喜美子揚言要結束這段關係,耕二賭氣地說好,喜美子就此揚長而去,只留下錯愕的耕二。
分手之後的長長一段時間裡,喜美子依然在佛郎明哥舞蹈裡,釋放著她自己在家庭擔任功能性角色的滿腔怨氣,以及蘊藏在女性體內的野性能量。
有次,耕二開車經過演藝廳,竟發現喜美子的佛朗明哥舞表演,他買了一束紅玫瑰進場,好巧不巧地就落坐在喜美子的先生、婆婆旁邊。
耕二才坐下不久,喜美子的先生就受不了枯坐看表演,準備拎著公事包離席,並還不忘轉身交代自己的媽媽,矇騙一下喜美子,說自己來了,先生都還沒看見喜美子登場,還要自己的母親編下謊話:「你就幫我誇誇她,衣服很漂亮,跳舞很好看,這樣就好了啦!我呆在這裡快瘋掉了,很想睡覺耶!」
耕二心想,果然有這種窩囊廢丈夫,才會讓自己的太太外遇!
不久,喜美子一登場,快速地踩著節拍,神靈活現地旋身、飛舞,把耕二給震懾得目瞪口呆的:「喜美子怎麼那麼厲害呀!好美喔~」說著的同時,他還緊抓著手裡的紅玫瑰。
喜美子是看見耕二了…
我猜,喜美子心裡那份被人看見美麗的喜悅,一定非常激動與溫暖吧!被社會遺忘與冷落的歐巴桑,真的只是個被人嫌棄的無機體嗎?還是,她也有自己的生命美麗與熱情?
耕二把花託給喜美子婆婆送給她,自己在舞蹈結束之後就離席。
開著跑車離去的耕二,卻發現後面有一輛車一直追撞他,幾次追逐,車撞到交通號誌燈而停下來,這才發現久美子走出車外。
久美子賭氣地要耕二惡狠狠地恨她,最好是一輩子都記住,因為就是她把耕二心愛的跑車撞壞,讓他得所費不貲的修理。
離去前,久美子謝謝耕二送的玫瑰花,轉身後卻孤零零地哭泣了起來,然後開著車頭撞歪的車離去。
一位隱沒在功能性角色的歐巴桑,偶而被發現美麗的幸福,卻要用這麼激烈的方式,要人一輩子記得她最熱情野蠻的身影。
我的心,那麼悸動了一下,也是同屬於歐巴桑,因冷冽發寒而來的顫抖。
為什麼看不見她的美麗?
試問,在歐巴桑周邊的相關人等,你們可曾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
請問歐巴桑的先生,當你只會嫌棄自己的“糟糠”妻,太老、太醜、太笨、太碎唸、太不解風情時,你可曾想過,是誰得永無止盡地撿拾客廳角落的臭襪子?是誰得收拾那丟在電腦桌前的啤酒瓶?你可曾打開心眼,去感謝你自認的理所當然呢?
請問歐巴桑的小孩們,當你嫌棄自己母親,落伍、碎嘴、小氣、不入流時,你可曾想過,是誰得上街為你採買防冬的內衣褲?是誰得為你煮一晚熬夜用的宵夜?你可曾用心感受,那份有溫度的愛?
請問歐巴桑周邊的單身朋友們,當你對歐巴桑嗤之以鼻,譏笑他們斤斤計較、有礙觀瞻、沒知識又沒常識時,你可曾想過,你自己也是被某位歐巴桑帶大的?而這些歐巴桑也曾經跟現在地你一樣青春,但是你的未來能夠擔保自己不會變成你眼下所討厭的歐巴桑嗎?
無意責怪任何人,只是丟出一份省思,在我們粗糙的概念形成,甚至對歐巴桑進行言語攻擊之前,我們是否該問問,為什麼我們看不見她的美麗呢?
多了一份自我質疑的緩衝,我們的思維就有了空間醞釀,而各種理解的可能性,就有了增生的空間。
我面給自己一個機會,去看見歐巴桑的美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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