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在德國、英國、台灣來由住遊,移防似的行軍生活,一物多用是對自己肩膀的體貼,將美好存檔在記憶裡,也是一份對心的溫柔。物質世界於我,只能是減法的去蕪存菁,而回憶也是除法的萃取。
一年半前,先生工作異動未明,被緊急調回德國總公司的他,留下我與孩子在台灣打包行李待命,我的生活與生命,為了下一次的撤守與移防,再一次地進行減法與除法的簡約清倉。
一大包被放在牛皮紙袋裡的信件,又是沒有急迫且致命的需要,等著被我毫不思索地扔進超大垃圾袋裡。那天自己因為整理打包家私,累得難以彎腰,索性蹲在垃圾帶旁,決定以「封」為單位,丟掉這只有古早年代才會有的文字史蹟。
我猜,自己年輕時也許是為寫手,從別人給我的一大疊回信裡,也許能猜出一二,只是,我的文字一直與自己嚴重撕裂與分離,我實在記不得自己曾經寫下哪些文字,以及有過何種的情感糾結與思維卡住,有時看著一封封別人的信件,我還會愣了一下的不知所以,甚至連二十幾封信的署名,於我卻是外星人的陌生,「我認識這個人嗎?」、「他到底當時是以何種角色在我的生命之中定位呢?」,自我質疑著,無不對於自己的無感與茫然,啞然失笑。
與自己不同在的生命歷程裡,我是自己的路人甲乙,而這些寫信人則是路人甲乙的丙丁,一次次地分離、異化著。
突然,翻開一疊三頁又密密麻麻的信紙,仔細讀完,突然心驚,這信是給我的嗎?怎麼在我的記憶裡,完全沒有印象?甚至現在的震撼,反差著曾經不動如山的無感?
那是一位女孩寄給我的信,分別是在傍晚與深夜裡所寫。
第一封信裡有半張是特寫鏡頭地描繪女孩與我再度相見時的落寞,壓抑情感且只能逃離現場的到海邊吹風、哭泣,她說希望潮來潮往,能帶走她對我的愛與傷。
其餘的半頁,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曲,女孩娟秀地抄著歌詞:
「一生的錯,開始在黃昏後,
請你,挪近燭火,
黑暗中,是什麼牽引著我的手,
朝向未知,慢慢走…
一夜化作千夜,月色與情懷如水,
遠處有暗雷低迴,
生生離離,多少紅塵舊事,
只能在鬱鬱聲中去回味。
別拆穿我哭過的痕跡,我的熱情已冰,
愛在燃燒後,不留一點灰燼;
不要把我的癡狂抹去,我不在乎胭脂狼藉,
紅色的淚,有我絕望的美麗~」
女孩說,她愛上這種淒涼的美麗,因為她對我的想望與愛,是一生中難以企及,於是,她寧願不愛。「等我有朝一日,真的必須走上結婚的路途時,我會對自己說:『對不起』~」
閱讀至此,我整個人震懾住了。
再次細看信件的署名與日期,正是我大三那年暑假,那時的我究竟在做什麼呢?意欲什麼呢?感覺什麼呢?與自己的距離究竟有多遠?內在聲音趨疲的有多破碎?
我的震撼,是因為我從來對這封信沒有印象,但不意謂我沒看過這封信,因為這信封是拆開的狀態,顯然有被閱讀過的結案處理,只是,當時的我,沒有今日的會意。
「真的好想妳,雖然不是日日夜夜,但是在偶然間錯落,我會有好幾天一直失神地追憶,一個眼神,我習慣的那閃爍著自信、善感、多情又美麗的眼,還有那輕飄的長髮…,想妳太濃」
女孩對我所描述的文字,是極傳真的電影腳本,那的確是當年自己落在別人眼裡的形象,或者是我一直以來扮演極好的角色形象,而男子們也的確如同女孩一樣,字句不差地給我同樣的反饋。
若用現在的覺察來看,他們的共同描述,並非我的生命本質,卻是我在厚重的心牆之外,所塑造極成功的角色與形象。我以此為工具,強化自己的安全感,與填補內在的匱乏與坑洞,並且將自己與其他人隔開,孤絕地自傷。
只是,當時毫無同性愛意識的我,的確未曾想過要用角色,去吸引女孩的愛慕。自己是後來在愛上一名男子之後,才知道感情裡的光譜向度,而不是一向由社會角色所框架的男女戀。男男戀、女女戀,是我在與男子的情感探索後,所覺知的生命視野。
閱讀信件的當時,自己的無感,除了緣由自己的性取向意識過分無知與狹隘之外,我的感受力其實是萎縮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裡,我的角色自成一格的石灰,形成一堵僵化的界限,包覆著我的身心靈,也隔離所有人的靠近,我讓自己變得無感、失能,與他人的互動不過是依照社會規範的制式標準,千篇一律且毫無個體創意的按表操課。
很難考究,自己當時是把這位女孩擺在哪一個角色定位,但她的赤裸告白,對比今日再讀的悠長尋思,我只能承認,自己在那個時間點裡,並未讀懂她的心情與愛欲。
女孩說,在自己的房間裡擺滿我的照片,喜歡與人聊起我的美、心思與才華,並且珍惜我與她有過的交集。她希望有位男孩能溫柔地待我,一生不移。
信末,她再次提到見我時的愁與傷,她不知如何退場,卻只能無聲地倉皇離去…。「對妳的,卻永遠不移」,女孩在淚水模糊裡,收筆。
我的嘴巴訝異地張大著,彷彿偶而在海灘漫遊,卻撿到一只瓶中信,打開信,竟然發現受信人是自己,而且是年代久遠的自己,裡頭的情感是隔著遙遠時空的傳遞,若有光,也像星子般,千萬光年之後傳到人的眼簾裡,卻早已消失於宇宙化為塵埃的未語。
當時的讀,是與個人失去內在連結的社交回應,既然跟自己的生命沒有共感與尋思,只是機械式的回應,也難怪自己會如此的視若無睹,以及把當卷宗當成信件處理的態度。缺乏接觸的愉悅,只有自我緊繃的在角色規範內,以防衛為中目標地尋求對策。
再次閱讀,而且是讀懂了的震撼,讓我沉澱了一年半,才整理出自己的羞愧與懺悔。
在這一年半裡,我也是隱隱地從對女孩的有毒素罪惡感(guilt)裡,轉而成為具有正向能量的羞愧(shame)與懺悔,學習慢慢辨識,並且誠實且負責地面對自己與人、我不同在的疏離,坦然認自己就是做了這件事的人。
女孩的情感,與許多男子給我的一樣,不管是男女戀或女女戀,我確認自己有選擇的權利。但是,我不會用最粗糙的異性戀框架,來拒絕女孩所給予的愛,反而是是以感情光譜的落點,去尋找獨一無二的位置。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是我生命中所摯愛的男子,給予我的生命學習,他說:「情感只能是一個光譜,而沒有愛與不愛的兩端執持。」
這名男子,一直是那光譜裏的明彩,猶如靜夜星空裡的那顆閃耀恆星,所有人在我情感星空裡不是沒有位置,而是,能見的光亮被恆星所吸附。
我對女孩的情感,不能以自己對她不公平來論斷,而是,那位置的落點就是如此,沒有相對的優勢,或者絕對的美好,位置,就僅僅是個位置。
我對女孩,沒有角色義務所強加的罪惡感,卻對我自己與她,有著溫暖與臉紅,並處在當下的羞愧。我的反應沒有抱歉,卻是帶著覺知的內省,以及學習用誠實開放來無終地實踐生命。
若我有任何的偏失,應該是自己不能以個體的生命本質,與女孩回應與互動,我將「真實我」深深地隱藏,只剩下「理想我」的疲於奔命。我羞愧自己以角色扮演,物化自己與他人,剪斷了生命對話的可能。
正因為我羞愧,當下的我是自我開放,並且能深化的自我覺察與探索。生理反應的表徵是,感覺面紅耳赤、全身發熱、心跳加快,自我意識到揭露後的脆弱與敏感,這是一種充滿人性化的自然反應。也唯有在幼嬰的敏感,我才能一一檢視那些剝落的殘骸,用自由與自信,承擔所有自我朝聖的生命責任。
我,正是那位用社會角色,隱藏內在真實我的自己。
而我,也是那位可以身心脫落,回歸真實我,並且提覺知向心裡探去的自己。
丟掉的一封信裡,懂了什麼?
那是生命。
祈願自己的心量,能在覺察與學習之中廣嚴,如同無量光,讓情感光譜的所有人,照見生命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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