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西遊記那一段,孫悟空被套上緊箍咒的一刻,頭疼欲裂地抱頭在地上打滾,或者被威脅要戴上緊箍咒,那種嚇得屁滾尿流的模樣吧!大部分的人看到這一段,多半是哈哈大笑,而我卻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悲哀,因為我也有一頂緊箍咒,常常無預警地被母親強加戴上,雖然我沒有孫悟空那般有身體的具象疼痛,但,我的緊箍咒卻引動我內心的自我憎恨,而且劑量會在身體裡無法排洩地持續累積著,要我全然崩潰。
這次在京都的最後一晚,竟然與母親爆發了激烈衝突,母親強加的緊箍咒依舊,我不解的是,明明在一個月前,我們尋求現代婦女基金會的專業諮詢,諮詢師很懇切慎重地請母親為自己訂下一個目標,就是不要隨便出口說出這句「你就跟你爸完全一模一樣」,因為這是相互尊重的第一步,但她還是越過了那條界線,雖然一時之間,我受傷很重地想大哭一場,就像小時候被母親強加緊箍咒之後,我只能自閉地躲在衣櫃裡頭,在諾大的空間裡讓自己的哭聲,壓過母親種種的譴責咒語,但是,我猛然想起藏傳佛教在度亡經裡頭的開示:「你眼前所見的世界,不過是你自己心識的投射罷了!」那一瞬間我有種醍醐灌頂的清涼,我停止對外境的諸多抱怨,以及對於己身遭遇的喟嘆,決定去檢視自己的起心動念,將受傷的感覺持續的微細化,看看最後究竟是何種心態組成。我僅僅是以不斷地向自己發問,而答案有無並不是重點,就是儘可能地向自己丟出無限可能的問題,然後,覺察著自己被引動的情緒變化,到最後,我竟然可以安住在平靜之中,而不被負面言語、情緒勾召,我知道我是不再被過去生命經驗影響,而真正解脫。
於此,我願意逼近過去的創傷,即便自己還是會有怯弱地想逃的欲望,但我願意將曾經覺受的苦,重新審視一遍,讓自己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心識究竟是如何攀緣、抓取所謂受傷的感覺,並讓自己所投射的世界,去框架我的所有反應。
與母親衝突之後,因為領受母親弱者施暴的痛苦與生命侷限,也知道自己的心識造作,母親如同我的一面凹凸鏡,我的任何造作都無所遁形地赤裸呈現,所以我不怪母親的緊箍咒,因為,這個咒語本身就是空性,若不是我執意去解讀、抓取,這個咒語之於我,等同於世間的讚美、良言,實無二致。當一切止觀,所有都消融於空無之中,沒有愛恨、善惡、樂苦…等等二元對立,唯有一片無邊的明光。
書寫,是一種創傷療癒的方法,我也希望透過梳理過去鬱結的苦痛,真正止息自己無邊的妄想與造作,走到空無的寧靜之中。
幼年期—強迫症是自我罪惡的清除
我必須承認,過去的我是非常不想聽到這句話的,因為我父親不僅是個家庭暴力施暴者,至今還是無明且無知地繼續行惡,甚至完全毫無懺悔的善念。在我年紀還小時,我心裡最大的恐懼就是不希望跟他像,不論是長相或性格,因為他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個只會口操三字經,然後情緒失控地毆打母親與我們這些孩子,尤其要我們下跪寫借據才能拿到註冊學費時,他那邪惡又充滿掌控慾望如邪魔的臉,根本是我最大的夢靨,對於年幼的我而言,「你就跟你爸完全一模一樣」這句出自於我母親嘴裡的話,簡直就是個緊箍咒,讓我聽見之後馬上會心情陰鬱地想哭,或者馬上急凍地四肢僵硬杵在原地,動彈不得,甚至我後來在國小六年級到國中二年級發生的強迫症,就跟我一直想把自己清洗乾淨有關,我怎麼會變成那個模樣呢?太可怕了!所以在母親面前,我只能做一些她“覺得”不會跟父親很像的事,但我實在不知道那個準則究竟是在哪裡?我根本失去了判斷的能力,於是,在一片失序的親子互動中,我只能藉由不斷洗手,而且每次還要有一連串的儀式性行為,該搓幾次肥皂、手指該從哪隻開始搓揉起、沖洗是從左手還是右手、關水龍頭要轉幾下…,還有夜晚睡覺時,跟天花板上那個隱形黑衣人,說七次晚安,點七下頭才閉上眼睛…,書桌用尺衡量過讓文具用品間的間距固定,且擺放的方向都要不變…。太多強迫的行為,把我自己的意志綁架在繁瑣的規則裡,也唯有如此,我才能在一片失序的家庭生活中,得到一點依靠與確定,否則我會瘋掉!
現在再度檢視童年的強迫症行為,發現原來是父母間的家庭暴力與不當的親子管教,造成的荒謬的焦慮(the anxiety of meaninglessness),以及母親毫無預警的緊箍咒,所帶來的定罪的焦慮(the anxiety of condemnation),引發我舊有的習性,讓我只能逃避、退縮,卻無法將恐懼、不安適當排除。鄭振煌教授曾在一場「傾聽孩子心中的聲音」演講中,提到哲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在《存有的勇氣》書中,提到凡是存有的(指人而言),都有三種基本的焦慮:死亡的焦慮(the anxiety of death)、荒謬的焦慮(the anxiety of meaninglessness)與定罪的焦慮(the anxiety of condemnation)。而對小孩子影響最大的,就是父母互動與教養上,所給予的荒謬的焦慮與定罪的焦慮。
那樣的焦慮,就像在一只密閉的玻璃瓶上,不斷地加熱施壓,乾瞪眼地看著瓶子裡冒著熱氣,卻無能為力地看它直到爆開。記得小時候的一個畫面,即便到了成年,還是經常浮現,那是約莫六、七歲的我,在一個冬日起風的黃昏裡,我一個人站在大馬路上,彎下身來從胯下起看身後顛倒的世界,我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何那樣做,但我知道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裡不斷的暴力相向,以及母親突如其來的言語暴力,眼前所見的世界實在太不堪了,讓我有喘不過來的壓力,以致童年的我每晚都會出現心跳加速、換氣過度,而休克送進醫院的例行急救。所以,我常常無邊幻想著,既然眼前矗立的世界,讓我倉皇、恐懼不已,或許在我那不易看見的背後世界,或者彎下身的顛倒世界,可能會美好一點,於是,那背後與顛倒的異想世界,成為我童年焦慮的唯一避風港。儘管那異想世界仍是一片沉默寂靜,無法回答我內心太多的疑惑與不解。
慘綠少年期—自我憎恨與討好他人的慣性發展
「你就跟你爸完全一模一樣」這句話,在我進入高中後,更是變本加厲地從我母親嘴裡,像散彈槍掃射般地吐出。持平地說來,我是沒有過叛逆期的,因為這句魔咒,就已經夠讓我鬱卒與禁閉了,我怎麼還有心思去作怪或頂嘴呢?刻意討好承歡每一個人的這項技巧,我只能說自己是越來越熟練了,拼命唸書好前三名,這是我慘澹少年的全部,只不過我更不想說話了,週日即便我不是在學校獨自自修,也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於此,我的沉默被母親視為無端挑釁,她不斷重複這句「你就跟你爸完全一模一樣」,而眼裡盡是淒厲的抱怨與不滿,而現在想來終於清楚,那時二舅父倒了父親兩百萬,父親成天揍母親出氣,於是,受暴者的無力哀鳴與怨氣,她就全出到我身上了。我想,受暴的弱者本身,也是有暴力傾向的,只是她不會直接跟施暴者公然挑戰,而是找一個更弱小的代罪羔羊,最重要的是,她不見得要行使身體上的暴力,她只要將對方污名化與製造對方錯誤的自我罪惡感,就足以使對方自責而內傷,這才是弱者最可怕且致命的武器。於是,母親總是說:「你就跟你爸完全一模一樣,你看看,我現在快要病死,都是你害的!」,或者「我一直被妳爸毆打還拼命忍耐,都是因為你,我才離不開這個家的。」、「我的一生就是這樣被人凌虐,反正我都要死了,你最高興了」…我母親總是在我沉默拒絕與之對話時,隨即病厭厭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逼我就範,她像楚留香連續劇裡的殺手—中原一點紅,可以殺人不見血地置我於死地。那時我是無法原諒自己的,真的想破頭腦,一點都不了解,自己怎麼會把終其一生都被父親毆打且懦弱無能的母親,“欺負”成這樣,看母親氣若游絲地在床上躺整天,這就是我的罪證,我是個罪人,我的確是如同母親所說的那樣:「你就跟你爸完全一模一樣」,因為母親被我不得不的沉默所傷害,那種可憐兮兮的模樣,跟被父親毆打之後如出一輒,那我不是一樣是個施暴者嗎?自此,我「自我譴責」與「自我罪惡感」的行為就此固著,碰到人際衝突,便毫無思考也不明事理地一味將所有錯誤推向自己,老是賣一張犯錯後的無辜神情,然後在心裡自我矮化與自責,並開始在腦筋裡貼滿無數張「不可以…的便利貼」,隨時提醒自己的行為與念頭。
我背負著與父親相同是惡人的原罪,在母親眼中,我身上流的血液都是有暴力因子的,於是自我憎恨,我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成為一個跟自己徹底不一樣的“好人”,雖然我實在描摹不出所謂好人的樣板,但我知道這好人至少是跟當時身為罪人的自己南轅北轍的,於是,我把美好的青春與無限的活力能量,全傾注在與自己原罪的對抗上,我的體內有一個「本我」,以及母親為我設定的「超我」彼此拉扯、撕裂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者該做什麼?我只知道逆向思考與反其道而行,當一瞬間的直覺出來,我馬上就叛逃,沒命地把自己拉到另一邊的極端去,因為我害怕,我那基因裡的壞種子,又會做出什麼讓母親撻伐地說出緊箍咒。
我已不清楚慘綠少年的自己,是否曾有過青春夢?一個在秋日午後吹撫中,打個盹、發個呆,在臉上駐留一記傻笑的恍惚?或者放學途中,一個陌生男孩的善意眼神,與自己臉紅心跳地撲通喘息聲?我只記得自己是沒命似地逃亡著,躲避著像洪水猛獸般的本我,卻追逐著看不見的超我,持續地跑著,贖罪般地跑著。
大學舒緩期—複製母親的命運鎖鏈
考上大學後到政大唸書,我以為離開那個家之後,就可以擺脫緊箍咒的魔音傳腦,但自己竟沒料想到,我已經將那咒語,內化為自己分分秒秒的心跳,而母親心目中的好人樣板,早已把我生命中的獨特與多樣,給硬生地裁切掉,而我只剩一只軟弱的圓,就像母親打的衣服樣板,制式、了無生趣。
我聽從母親的打理、安排,穿上公主裝與高跟鞋,每天光鮮亮麗地像隻粉紅小兔子,等待著獵人的射擊。大一開學沒多久,我就和一位交大的學長交往,長達七年的時間,直到出國留學,只是我從來不知尊重為何物,更遑論愛與被愛,於是,漫長的七年青春歲月,我複製著母親的命運鎖鏈。
我和那位學長只是彼此將對方物化,當成需要填補的坑洞罷了!我只是急於被擁有,藉由依附他人去感覺自己生命的重量,避免自己飄浮在失重的真空狀態中,所以還搞不清楚相互對待的關係,我就懦弱地複製母親的行為模式,無限制地隱忍對方與他父母對我的侮辱與輕蔑,因為我母親經常告訴我:「女人遇到哪種男人都一樣,只要忍一忍,日子就過去了!」我真的連被愛的幸福都還沒嚐過,就開始像小媳婦地吞忍著。
太多次的不堪場面了,而我竟然背叛自己的感覺,還是默默承受原本我可以拒絕的。第一次到他家,他的律師父親早已透過關係,把我家祖宗八代的銀行往來與有無犯罪紀錄,調查地一清二楚,甚至還當著我的面說,要不是我學歷好,像我這種家世怎麼可能跟他兒子來往;在他與母親相偕自歐洲回來之後,她母親翻開相本介紹同行一位念醫學院的女孩,說女孩家裡有錢,跟他兒子匹配得很,事後,我忍不住私底下問男友他母親的真正意思,結果還反被罵神經病,如此不了了之;一起去吃飯的路上,他母親和他親暱地手牽手走在我前面,而恐怖的是,他母親竟然回過頭對我冷笑好久,她的眉角微微上揚,在末端處狠狠地往下一勾(挺像NIKE標誌的),像記回馬槍似地,要人斃命,我打了一記冷顫,卻完全不知道為什麼?
七年的時光很漫長,我所能回憶的竟然是一次次暗自傷心落淚的揪心,或是聽到他電話來時,我全身不自主地顫抖與啜泣,我常常想,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也無從判別什麼是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呢?當時的盲點,於今卻是如此地了然,我常這樣告訴自己,該如何從小引導女兒去認識尊重與愛,的確勝過為他們挑選對象,或者在他們都已經陷入愛的迷惘中,才給予根本聽不進的意見。
有時,母親老喜歡提我這段苦澀的初戀,作為譏笑我沒什麼品味的證明,我只有苦笑著回應,有時我反問母親,為什麼我會這麼沒有判斷力呢?我是希望從她從小教養我的態度,或者兩性關係的對待,去深入地思考,究竟造成我在年輕的生命裡,就以學習的無助,繼續複製母親吞忍的命運,但我的母親是不會懂得,尤其在她已經扭曲了的價值觀裡,她很直接地回答:「你是小孩子耶!什麼都不懂,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多,父母教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哪還會錯?像我們幫你介紹的那個醫生,有六棟透天厝,還有自己的醫院耶!而且給的聘金又多,實在比妳那個初戀強太多了!」
面對生命,我漸漸有勇氣去回頭思考自己無明的造作,甚至是極愚蠢的錯誤,儘管那參雜著隱隱的刺痛,以及對所謂世俗面子的某種程度傷害,但我還是願意把這些過往包容在我的生命全景裡。只是,母親與我不同,在長期的家庭暴力她,以及施暴者給予她的扭曲兩性價值觀,讓她以動物本能的求生,取巧地規避許多對於自我存在的質疑,以及衍生的不知、不願與不能做自己的困頓,她總是在我快要探討到問題核心時,非常狡猾地用一些似是而非的例子搪塞我,而她最厲害的就是,像討債公司一般細數我過去的種種錯誤,她的邏輯是既然妳以前都那麼蠢,所以現在分析這些都是廢話,到最後還是那一句:「你就跟你爸完全一模一樣」。唉!我似乎很難逃開緊箍咒!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