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驚聞家暴事件,看著電視上被毆女主播的文字聲明,彷彿看到自我有記憶以來,在我家發生了無數次的流血暴力,而女主播她那兩歲的小女兒在拳頭落下的那刻,哭喊「爸爸!不要!」就是當初我最聲嘶力竭的呼喊,即便我已經36歲了,我仍然處在家暴的威脅與陰影之中。是的,我的父親對母親已經施暴近四十年了,至今依然如此,最近一次竟然是我懷孕第二胎,而人遠在異鄉的那頭。
家暴帶給我最大的傷害,不僅是保護母親時,連同被毆打的肉體之痛,還有那暴力發生前的無名恐懼。看過美國搖滾歌手蒂娜透娜的自傳電影〔與愛何干〕嗎?那種大腦神識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一陣毒打,讓你覺得比屠宰場裡的豬牛畜生還不如,至少他們被宰之前在屠宰場的肅殺氣氛中,還得到一些鬼哭神嚎的警告,而家庭暴力總是隱身於甜美家庭的假像背後,在每一個可能縫隙中瞬間吞噬你,咀嚼後還你原形,之後再繼續這樣的突擊虐殺,像佛書中描述的十八層地獄,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電影裡蒂娜透娜藉由密宗尋求心靈上的寧靜,而我呢?只能在電影放映室的黑暗裡無力哭泣,釋放自有記憶以來989152000秒的恐懼。我的母親沒看過這部電影,而且我怕她看了會崩潰。
你知道婚姻暴力最可怕的地方在哪裡嗎?就是突如其來、不明所以的一陣毒打,那種痛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紛紛秒秒的恐懼與威脅,讓人每一根神經都處於緊繃狀態,絞緊再絞緊,完全忽略神經有絞斷的可能。成年後的我總在某個思緒交錯片刻,陷入無端莫名的恐懼中,有時甚至沮喪到想跳樓,於是我千方百計地想逃離那個恐怖的魔窟,完全忘了小時候要照顧、保護母親的承諾,我只是想逃,即便是無義地繼續將母親滯留在那暴力折磨中。後來我遠嫁異鄉,天真地以為從此遠離暴力的侵擾,誰知三年多前的一通越洋電話徹底打破我自己製造的幸福安全假象。電話裡母親支支吾吾地暗示她昨晚又被打了,誰知父親從樓上電話竊聽,竟然衝下樓來開始像野獸般地毆打我的母親,當我在相隔千萬里的電話中聽到拳頭落在母親身上,那種指間骨頭欲將對方頭骨及眼眶骨頭擊碎的聲音,再度引起我深埋在潛意識裡的無端恐懼,我身體失控地顫抖著,喉間湧出不成音如小獸的哀嚎,天呀,許久後我才恢復神識地在電話裡哀求父親別再毆打母親,我嘶吼地請求他住手,緊接著母親那端的電話筒掉落地上,但那拳頭如打樁般地重重落在母親身上所發出的聲響,讓我的心有如被千斤萬錘一樣地重擊,我慌了,怕就在下一秒,母親就要被父親打死了,我恐慌地跪在地上,在電話裡極盡可能地哀求:「請你不要再打了,我現在馬上坐飛機回去,你打我好了,請你現在住手,我拜託你……..」,一切無效後,我又急忙地拿起那本塵封已久的緊急聯絡網,哭著趕緊打電話聯絡鄰居吳太太叫管區警察,接著打電話給阿姨和大舅,後來表妹從我家客廳透過大哥大打來的一通電話裡,告知他們都已趕到我家處理,這時我才驚覺自己攤坐在地板上哭號且失神多時,而才一歲八個月的大女兒也不知在一旁哭喊了多久的「怕怕…怕怕」,看她一臉淚水鼻涕,一口氣接不上來又猛力哽咽的可憐模樣,我自責又無助地將她摟在懷裡,誰知突然肚子一陣劇痛,我那尚懷胎七個月的二女兒,雖然並未親眼目睹一切恐怖景象,卻已經在未出世前遭受無始的恐懼,無聲卻本能地在我肚子裡抵抗著。這時我才驚醒家庭暴力不僅禍延祖孫三代,而厄運的鎖鏈仍扣著遠避異鄉的我們。
近四十年了,母親一再隱忍家暴的事實,而我何嘗又不是呢?但越洋電話那頭的暴力實況連線轉播,卻將我僅有的幻夢敲醒,我以為這麼多年了,施暴者也會因為家庭溫情而改變,但,我真的徹底地錯了。
如果施暴者不願意承認施暴的事實,甚至覺得而僅僅是用許多牽強的理由搪塞,例如:「要不是因為你…我就不會…」,那家庭暴力的厄運鎖鏈,是永遠也解不開的。施暴者必須慚愧且羞恥地承認他就是施暴的人,他才有可能踏出一步去尋找暴力的源頭,甚至尋求專業協助,做好個人的情緒管理。如果施暴者僅僅是一時的愧疚感,其實在他的心理是充滿否定與抗拒的,他只是這樣地告訴自己:「我怎麼會做這一件事呢?」施暴者無法承認施暴的事實,反而會用更多似是而非的藉口掩飾,日後,不僅更正當化了家庭暴力的行為,也緊縮自己的自醒能量,更遑論尋求諮詢協助。
今年經歷生死交關的考驗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都在暴力的恐懼陰影當中,不僅形塑成我日後的隱忍、討好他人的人格,也賠上了自己的健康。我決定選擇勇敢面對,梳理所有的痛苦,釋放受害者的自怨與自責,並釐清整個問題的源頭與解法─心理不健全的父親需要接受治療,雖然這並不是容易的事,但至少我不再背負原罪。我透過閱讀受暴者的自傳故事,以及創傷療癒的方法,現在開始點滴寫下自身感受,作為自我心理治療,而遇到受暴記憶的糾結,讓自己再度陷入鬱結的狀態時,也會主動尋求「現代婦女基金會」的諮詢幫助,並與家暴社工人員懇談。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一定能夠為自己也為母親與年幼的女兒,解開家暴厄運的鎖鏈,並在堅強的奮鬥歷程中,傳遞永不止息的勇氣!
後記:同樣遭受家暴的王靜瑩,竟然在今天針對此事的回應是:「身為公眾人物,我勸女主播冷靜處理。」我想再度進入暴力蜜月期的她,其實沒有辦法也更不應該給任何人建議,尤其她以公眾人物的面子作為優先考量,但我要問的是:「難道公眾人物不能有免於暴力恐懼的自由?」,所以請還陷入家暴困境的她,認真且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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