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去樹兒學校講地海。
講到,大法師格得要帶著年少王子亞刃去冒險。
柔克眾師傅問亞刃,你的父親會怎麼說?
亞刃回答:
父親有說,我除了帶消息去柔克之外,若地海需要我們的效力,自當給出。
我問著樹兒班上孩子們:「若你們要去旅行冒險,需要問過爸媽嗎?」
有個男孩大聲說:「不用。」
有個男孩立刻回他:「如果你的爸媽擔心怎麼辦?」
我想著,也許,我也要去旅行去冒險了。
要問過我父親嗎?
要學著亞刃,買一個玫瑰銀飾送給母親嗎?
今日,讓我來貼出,2005年寫的,「齒科先耶」的文章,
這是發表在應用心理期刊的論文,
一直沒有答應電子版權的釋出。(不過他們還是做出電子版本)
今日,時候到了,藉由貼出文章,
讓自己在次觀看,也許,我會聽到父親的指示。
要去旅行,我知曉,我不是亞刃的15歲,我是個有著孩子與丈夫的45歲婦人。
齒科先耶──用成長史與諮商心理師考試交織辯證的生命書寫
當書寫生命成為活的一種方式以後,世界便交織而生動了
我不清楚心理師法的頒佈對別的諮商工作者帶來怎樣的影響; 因為,連我自己都要藉由反覆的內省與自我書寫,才一次次明白這事件與我內在的交流,也才能避免掉入無明的恐懼,清明地做抉擇。
這篇文章記錄的是這交織辯證的內在歷程,純粹私領域的自我書寫。
民76年我從國北師物理系畢業,教了1年國中、4年高中物理,而後出國進修,在Kansas State U.的教育系裡修了教育科技以及諮商兩個碩士學位。 民84年回國,在新竹的天主教社服中心擔任專職的諮商員1年半,後來的工作以兼職為主,曾在中華大學通識科兼任、學輔中心值班,開過白色逗點個人心理工作室、最長久的兼任是在新竹縣市的強制親職教育、為私人的鄭再傳紀念基金會規劃並執行推廣親職教育的計畫,以及長期擔任體制外全人中學的輔導教師督導。
現在我除了強制親職、基金會以及全人的工作,其餘時間以帶領隱喻故事治療的工作坊和寫字為主。 寫字的工作,除了平日的個人日記與記夢之外,並為格林出版社撰寫童書的導讀、擔任網頁的心理教室版主,並擁有一書寫親子故事的個人網頁; 而最多的心思用來整理9年來心理工作的講義,將近1.6GB的檔案,預計整理親職工作,以及隱喻工作的經驗出書。
在專業傾向的選擇,早年以PET和STEP的美式親職溝通訓練為起點;中間學習多年NLP,心理劇和催眠,這幾個傾向並沒有成為我主要的工作模式,我的工作模式主要以進入諮商員個人的內在領域(輕微的trance狀態),而後嘗試與案主或團體成員連結的集體交流裡用當場的創意工作,純屬個人整合後的諮商風格。 最近的專業進修以Milton Erikson的弟子Stephen Gilligan的自我關係療法,以及零星地學習靜心、禪修、能量按摩的身體工作。 能給的最成熟且為市場歡迎的工作坊則以隱喻故事治療、繪本輔導的應用和團體的設計與帶領為主。
具有這工作經歷的我在初次聞聽心理師法在爭取立法的過程裡開啟了內在的辯證歷程,那辯證的表面內容,從「我有沒有資格去考試?」到「我要不要去考試?」到「專業是什麼?」,「我是否夠專業?」,「誰能定義我?」﹍﹍ 而後來在網路上受到王行老師不去考試的”啟蒙”,我開始有了深層的反思,「這場考試對我個人的意義是什麼?」,「我的成長史裡帶著什麼,使我在與這經驗互動時顯得無法單純?」,「我想選擇的專業是什麼?」,「我的工作如何與個人歷史的意義結合?」這樣的深層反思透過我回頭書寫童年的成長經驗:「父親身為一個開業的齒科技術士,在醫師法公布時害怕坐牢的躲藏與失志」一次次交纏編織,童年的我與現在的眼光,父親的無意識的選擇與我堅持有意識的抉擇﹍﹍期間我拿到參與特考的資格、遺忘報考第一次特考、報考第二次特考而後抗拒讀書、自我治療後而能專心讀書卻發現有更深層的抉擇而決定放棄考試﹍﹍最後我參與中華心理衛生協會凝視權力”的研討會場,公開我的個人故事﹍﹍ 這一次次的行動與反思,個人的歷史與社會的事件遭逢,這流動的創造歷程,讓這場考試對個人而言不再只是生涯上扁平的橫切面,自我書寫編織成一個奇幻的立體空間,往下走讓我消化思念父親的幽渺心思,往前走讓我看見未來生涯發展的核心渴望。
我終於明白,選擇不去考試不是我對制度猶豫的發聲,而是我無法擺脫得了內在那種「為了害怕日後被懲罰而去考試,考照成為一種保命的安身符」,選擇不去考照是我承認因童年歷史帶來一種生存姿態限制的方式,同時也是我爭取個人心靈自由的憑藉。 在書寫的歷程裡,我數次與己身的生存焦慮照面,終於願意承認焦慮是無所不在的,存在的無常與人性的複雜才是我真正的焦慮源頭,那是我每個呼吸每頓飯都要與之相處的。 我也終於明白,當年的醫師法不是童年家道中落的敵人,父親的敵人是他自身的卑微感以及熱情失落的自責;而我的敵人則是在母親生存焦慮影響下,失去了對父親獨特生存姿態的信任與愛。
在生涯的抉擇上,我接納自身走在邊緣,同時踩在兩邊的命運; 我會繼續運用在心理助人專業上學來的各種存在方式去工作,但可能以更多演講與文字發表、或說故事的方式進行,而專業傾向的選擇最有可能是「用故事來與生命的裂隙遭逢」。 另一方面,我想更開發與創造另類的助人方式,想去理解並涵容民間底層流行的心靈療癒的習慣(猶如我的母親、鄰里在遇到困難時習慣求助的慣性),而讓這助人專業能便宜化、能更親切通俗。
底下是我從民92年12月開始書寫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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齒科先耶的父親
小時候,家座落在小鎮公園旁,臨著小鎮核心排水溝的平房。
那房子,是光復初期祖母和年輕的姑姑們用腳踩著縫紉機,為人作衣裳攢出來的,現在猶然記得祖母或三姑說起這事時的驕傲神色。 相較於鄰居的狹長或窄小,我們家可算是臨著馬路旁的大宅院,在幼年的心靈裡,那是有庭院有花圃的寬敞空間,整個秋天有桂花飄香,一點紅攀爬的綠意以及白白花瓣中的紅色顯得好熱鬧。 小小的我可以想像王家女人的強悍與驕傲,一如現在流竄在我血液裡的傲骨。
記憶裡人們稱呼爺爺和爸爸「齒科先耶」(台語),「先耶」是鄉下人稱呼醫生的話,為人補牙、拔牙、治療牙痛﹍﹍就是他們日常的工作。 大門入口院子後方、獨立於居住空間的小房間,就是他們工作的地方。 爺爺如何工作不在我記憶裡,而爸爸則是鮮明的,他喜歡把唱片轉得好快,聽著日語台語歌,在燈下拿著客人的齒模,細心地像藝術家一樣雕刻出他們的假牙。 有時候會聽到客人尖叫一聲,我知道那個叫做「抽神經」,雖然爸爸打麻醉針的技術是一流的,但看到那根又直又長的不鏽鋼細針,想像它穿入牙床,然後旋轉抽出的動作,想像著痛會一下子憋氣不敢出聲。
客人有鄰近的相識,還有大老遠從山上挑著菜下來賣的農婦農人。 聽說爺爺年輕的時候騎著腳踏車到山裡替人拔牙醫治,好名聲遠播,他們老了或兒子媳婦,遇到牙齒的狀況就會要來找「清柳的好生(台語) ㄡˊ ㄙㄝ ㄎㄧ˙(日語)」。 大家都叫爸爸ㄡˊ ㄙㄝ ㄎㄧ˙,他的拔牙技術聲名遠播,鎮上牙醫師拔不來的牙,常輾轉介紹來找他;也常聽人說他作的假牙又漂亮又堅固,很「合嘴」; 他最常對我們說的故事則是年輕時的風流韻事以及對母親的專情,說他如何騎單車追火車到台北,離鄉背井就為了娶回被舅舅藏到台北的媽媽。
那樣的工作真是充滿人情味,家裡沒有招牌,來的人不是相識就是相識介紹來的,牽扯起來總有份關係,被治療好像不只是牙齒,還有許多生活上的噓寒問暖。 「長大了啊! 喔,那次看到你跟你爸爸來還很小呢!」祖母的記憶驚人,而媽媽則有著女性特質的關懷與溫柔。
記得在我小四爺爺去世前後,是父親收入最風光的時候。
鄰里幾乎是窮人家,暑假的時候在溝邊馬路上堆起一籠又一籠的荔枝,用鑽子挑出仔來泡到白色的塑膠水缸裡,罐頭工廠季節忙碌的臨時工作。 家家戶戶女人小孩都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帶上塑膠手套,頭也不抬的拼命挑,手雖泡腫但家計也有了。 而我們家則無事忙,五個孩子依然野馬似的奔跑在公園與家的庭園間,捉迷藏跳房子追逐﹍﹍ 穿著四個姑姑為我們設計的時髦童裝,羨慕別人家工作的狂熱,也慶幸自己不用被綁在小椅子上與飛來飛去的蒼蠅對抗。 鄰居太太們遇到媽媽眼裡有些豔羨,媽媽細緻的纖細白手,還有台北姑姑寄過來的鮮豔娃娃裝。
父親其實不是個拼命的工作者,他活得最徹底的是生活。
他有個產科醫生的釣魚朋友,有賣米和自助餐的喝酒伴,還有幾個打獵的夥伴和網球的對手。 小時候的印象,沒有客人來時,父親不是手捏著用麥片魚骨粉混合的釣魚料,就是在燈光下用長長的纏著布的長鐵條為他的空氣槍管上油。 家裡浴缸裡常有著他去釣場釣回來大尾的草魚吳郭魚,或牆壁掛著他獵槍獵回來的斑鳩或各式鳥類。 現在還記得我總盯著那死了卻不閉眼的鳥屍體害怕著,得想辦法怎麼拒吃母親給我進補的鴿子湯。 家裡長長的神桌上擺著父親贏回來的各項獎盃:釣魚比賽、網球比賽、還有義勇警察的表現勳章。
他還喜歡蒐集裸女月曆,進口的西洋美女,還有羞澀的本土美女,記得舅舅也是此中愛好者,他們會神秘的聚在一起夥同舅媽和媽看所謂的「閉路電視」。 家裡日式拉門破掉時就用那些月曆填補,小小的我對於那樣的搔首弄姿有著好奇與羞澀,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認定了大胸脯不是美麗的女性特質。 學校勞作課要用月曆時我總要躲躲藏藏,除了少數有著大量森林綠或海洋藍的風景月曆之外,我帶去的都是撕成一片片看不到完整圖像的肉色月曆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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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法公布與父親的失志
這樣的父親原來在一夕之間消失的。
這是我此刻書寫時的發現,而後憑弔。
在我小學時醫師法修訂了。 在祖母與媽媽面帶憂色的耳語裡爸爸成了「密醫」。 山上下來的老朋友們依舊開心的指定要找「先耶,ㄡˊ ㄙㄝ ㄎㄧ˙」,即使要等候去遠方釣魚遲遲不歸的爸1,2個小時也無所謂。 但漸漸有人會在等候半個小時之後不耐,隨口丟下「沒牌的也這麼大牌」而離去。
收入在下坡前夕頂端的父親決定在祖父的葬禮後整修家裡。 穿著麵粉袋上衣赤著腳的水泥工人開始進出我們家,地板從水泥地變成綠色的磨石子地。 日式遢遢米床拆掉了,成了飯廳; 在爺爺病危期間一直黑暗的房間現在變成小孩明亮的臥室。 重點則是診療室被放到房子最深處藏起來,客人要穿堂入室,通過客廳神明桌、飯廳小孩臥室才能見到高高的牙科診療椅。 爸爸一盤盤的傢伙:拔牙的鉗子、夾棉花的鑷子以及抽神經的鑽子也同時被移到了裡面。 還有一排玻璃小方藥瓶,深綠色深棕色保護的碘酒、酒精﹍﹍、一座座石膏齒磨都收在櫃子裡了。 庭園後方原來的診療室現在成了四隻獵犬棲息的地方,日積的尿臊味成了閒人勿近。
記得整修期間我是興奮的,期盼每天下午與建築工人一起享用的海鮮麵點心。 我欣喜的看著家裡一間間變漂亮,原來40燭光的燈泡換成長長明亮的日光燈。 也很高興我們孩子有了自己的房間,雖然我還一直很喜歡一夥人排排睡的遢遢米。 整修完家裡還搬來一台雅歌鋼琴,我的小手觸摸著白與黑的發光的琴鍵,冰涼又光滑的觸感是童年裡榮耀的片刻。
只是,父親越來越不快樂了。
他流連在球場、釣場、朋友家喝酒的時間越來越多。 我常端著小椅子陪著媽陪著等候的客人說話,媽媽心裡氣爸爸又著急,但依然帶著笑耐著性子聽山裡人的家族史與孩子經。 越來越多的客人最後不喜歡等候就不來了,而爸則看不出有在乎的神色,只知道他酒醉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有時候會有風聲說衛生所要來查了,祖母就緊張的立刻收起所有的診療器材,家裡有個遠房親戚是縣立醫院的檢驗師,他會關心的來探訪,通報小道消息,而我們則會在年節時送禮。 送禮的對象除了他還有爸爸在警局的副局長朋友,永遠穿高級灰色西裝的他不知為什麼也喜歡找爸修理牙齒。
178公分英俊挺拔的爸爸長出越來越多的肥肉。 許多記憶的時刻,他常低沈默獨癮,或就是酒醉後床上的打呼。 而我現在依然感覺對他的喜愛沒有變過,我喜歡坐摩托車時雙手環抱他的肚子,聞著風裡吹過來的酒與檳榔味; 他會說,這可是最濃的金門高梁喔!
媽媽的煩憂隨著家裡收入的銳減與孩子長大後的教育費高張而增加。 爸爸依然在有錢的時候帶我到菜市場買最鮮的海產回來烹煮,蝦蟹大貝殼海膽醬與鮮肥的花枝是我的最愛。 而5個小孩夠不夠錢繳學費時則是媽媽的煩惱。
我則開始敏感的注意到學籍資料上不知如何填寫爸爸的職業。 牙醫師好像不太對,怕被衛生局查到麻煩; 人們稱他先耶好像也不屬於正當職業。 有時候我不知為何會寫上「商」,或「自由業」,然後就是後來琢磨出的「齒模技工」。
我與小妹依然每週到舅舅家練鋼琴,進入國中時我從拜爾初級練習曲彈到小奏鳴曲集。 媽媽則為了貼補家用與舅媽一起到台南學「鹹水鴨」的作法。 帶回來高價購買的神秘中藥材,請人用鐵鑄成大鍋架,撐起比兩手環抱還要大的不鏽鋼鍋,天明時到市場批生鴨回來,一隻隻清洗剖開用竹枝架開送到鍋子裡煮上40分鐘。 150公分嬌小的媽,拿起長約50公分的大鉤子吊起鴨子時總要墊起腳尖才夠。
家裡早上瀰漫著香氣四溢的調理熱氣,黃昏時廚房灶抬上則有一疊百元鈔以及一整盒的零錢,晚上清洗灶抬上淤積冷掉的油黃則膩人又噁心。 還有我自小害怕的生家禽味,會在我清洗水槽排水口挖出一些些鴨腳皮或鴨嘴皮時再次聞到。
媽的疲憊還有對父親的沈默,她經常吃完飯就窩在沙發睡著。 但她愛美依舊,喇叭褲或夏天透明飄逸的洋裝,還有她對人不變的親切笑容。
失志的爸爸,在家裡收入彷彿仰仗老婆以後,顯得更漫不經心,經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看著公園裡往來的人潮,眼睛朝向遠方,不知想些什麼。 漸漸的,禁獵法令,獵槍放在警局保管,釣竿們蒙上蜘蛛絲塵,網球拍則只有教我打球時才會亮相。 爸也漸少跟朋友喝酒,變成獨自窩在家裡喝酒配水果,或迷上騎越野摩托車到山上兜風。
後來我離家讀高中,學習的喜悅撥開家裡的濃霧。 弟弟們青春期的叛逆與闖禍、父母婚姻裡漸行漸遠的腳步,常常在事過境遷之後才聽母親遙遙說起。 週末回家時遠遠見到月台等我的父親油黑的頭上開始有灰白的髮絲,坐在後座環腰抱他時一次次度量他發福的肚皮;在他的眼睛裡,我會看見女兒回家的歡喜、偶而有的頑皮; 還有長期喝酒後黃色裡犯著幾絲鮮紅的眼白和一種寂寥與落寞。 後來好像衛生局隨時會來抽查的危機解除,但來找父親診療的人也越來越少,大半是山上的老人,挑著菜上小鎮販賣時順道來補假牙。 而媽媽的生意開始小有名氣,逐漸成為家裡的主要收入。
上大學我兼家教養活自己還能偶而塞錢給祖母或父親。 現在無法揣測父親是什麼心情? 記得最後一次陪他在夜市海鮮攤聊天時,他說著母親的冷漠還有他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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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行成為諮商員與回頭看父親
在父親去世的隔年,我辭去高中教職赴美進修,回來後在機構裡擔任全職的諮商員。 那年頭,作諮商不需證照,即使我修完碩士,進修許多專業訓練,心裡還是會經常好奇,我憑什麼而能? 加上半路轉行,在台灣沒什麼同學,覺得自己像是憑空掉落的種子,幸運的能被賞識,得到了個職稱,有個位置和窗口開始工作,一天天芽兒準備衝破種皮抬頭長大。 記得在美國要申請諮商入學資格時,後來成為我我advisor 的Dr. Neely 看完我的自傳抬頭看著我雙眼說,「I feel you can do what you want to do already. All you need is the degree. That’s what I can give-----」這番話讓我在自我懷疑與肯定間靠了肯定的邊站。 從高中開始,同學、老師們都對我敏銳的心思與直覺讚賞有加,認為我適合念心理學。 但我害怕那只是夢,天賦的說法太迷人會迷失,因此大學分組時我選了最有把握的第二類組。 好玩的是大學除了泡實驗室之外,也浸在大眾心理叢書與會心團體裡。 客觀可觀察的物理現象裡我著迷,而無法測量卻可感受與核對的人心卻讓我更沈醉。
於是,初入行的我有一份特殊的自我認同,「有天分且專業不足的新手諮商員」。 專業不足讓我步步謹慎以及不停的繼續學習,而天分則在每一場與人交會的工作裡感受得到。 記得當時,若遇到同行的前輩們,在一起練習或交談時,心裡常在惦量著自己的份量與能耐。 這讓我想起父親當年與科班出身的牙醫師相遇時是什麼心情? 即使內在能感受到求知與給予的能量源源不絕,心底一直帶著童年的卑微感長大。
在社工師心理師法立案時,我更串連起自己與父親命運的相似處,雖然當時同行裡也沒人有什麼證照,但每回我受肯定時,童稚心靈的那塊彷彿有種替父親出口氣的快感,「重點不是資格,而是服務的質地!」 有個政經界的朋友則要我趕緊找個大學輔導中心工作,萬一我私人機構的工作資格不被認可,那豈不連應考資格也沒? 那樣的商人眼光的確是我這文人不曾想過的,在要與不要之間,背負家族歷史的我想踩那個位置? 母親以討生活為重的務實力求安穩,而父親則有一種閒散的離世氣息,生活的選擇總要把喜歡擺第一位。 我表面上像母親認為有資格能工作當然是第一,但骨子裡像父親,總要搞清楚這所謂的被審核也有個人意義,也對我的工作品質是提昇的嗎? 現在省思我對心理師應考的抽離,血液裡的確有對政令的淡漠以及對順服的抗拒。
父親沒出息嗎? 在孩子們的心裡,父親是遊俠的形象,沒錢的窮人不收費,跳入深潭救人的故事不只一個,公園有流氓欺負弱小他出面力挺,打麻針拔自己的牙能面不改色; 與他上街則一路與人打招呼到底,爽朗的笑聲與英挺的眉骨﹍﹍﹍這樣的他卻在中年落寞痿靡了。 父親過不去的是什麼? 是那份要躲藏起來的矮? 還是母親失望看他的屈辱? 他半生工作累積下來的名氣與肯定難道底不過一只證書? 我知道他兩邊都有的,他既驕傲於自己的技藝也羞赧於少唸書的卑微。 從小沒承擔過任何功課期待的我,現在看著自己大學畢業那天父親笑得放鬆的照片,才開始想像也許父親是在乎的,在乎自己低學歷的社會眼光。 而我,家裡唸書最順的孩子,在面對這場考試時,我是否無意識站上與父親相同的位置,用不應考來獲取生命另一種翻身的創造性?
民國90年我再婚,公公是地方上老一輩幾乎都知曉的內科醫生。 失去父親十年後我再次有個可以叫「爸~」的人,而命運巧妙地安排,這個爸有我當年想像中父親缺乏的所有特質:勤奮、認真、負責、顧家、專業﹍﹍還是名副其實的有照醫生; 公公在人生路上選擇一條社會稱許的路,也少了父親走的路裡會有的特質:倜儻、外露的多情、隨性以及自由。 巧妙地是公公嚴肅顧家的那一面卻是老公口中童年讓他孤單落寞的那一面,日夜工作不易親近的老爸。 有別於我們家孩子王似的,與孩子親密玩鬧的父親。 我對這公公則是敬重有加,記得有一回在公婆家醒來,急著趕時間演講的我匆匆出門,臨門聽到公公喊說,「吃個早餐再出去吧!」那讓我想起大學上台北,即使火車時刻到了,父親還會想留人,「明天再走吧!」同是父親疼愛的情分讓我落淚。 命運待我寬厚,讓我再次擁有父親,讓我得以在”擁有”的角度回頭看當年的”匱乏”,然後重新述說那匱乏的意義,感受更底層的豐盈飽滿。
寫父親的敘事時,先生看了很為一個被醫師法迫害的失志父親難受,而收到他眼光的我是憤怒怒的。 我不肯認父親的失志,只是單薄的所謂法令的迫害。 不只的,這裡一定有什麼是父親自己的選擇,只是我不懂而已,我為自己的不懂而憤怒。 與先生認識時父親已經去世,如果他與父親相處過,一定可以感受到他的豁達,除非深情,沒什麼可以傷他的。 是的,除非深情,否則患者給他的肯定足以平衡得了密醫的躲藏感。 我猜想是母親的不幸福傷了他的傲氣,而醫師法只是在家族命運轉折時扮演了一個鮮明的角色而已。
第一次完稿,9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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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後的心境轉折
再次打開這篇文章,是隔年的9月,距離第二次特考不到1個月的民國93年; 此刻來書寫這故事貼出後的心境轉折。
去年底寫完貼出去,在多次演講時當成生命敘事給去。 有一分類似同志”出櫃”的心情。 即使是陳年舊事了,說出去後感受到順暢呼吸,才體會到那一份不能說,像是哽住的陳年魚骨頭,化成喉嚨的小肉疣。 直到說出口,肉疣消失了,才知道大口呼吸的暢快。 以前提到父親會掉淚的,說起來也略去這身世不談,現在對人說出這身世,聲音面還有些許顫抖,但卻是中氣十足的;顫抖是淚水上湧,清除通道淤泥的聲音。
身為專任的兼職心理工作者,被戲稱為跑單幫的,在社交場面時遞不出有頭銜的名片; 關於這點我倒是自在,笑笑說了就過。 而母親則喜歡用我過時的頭銜來向人介紹:「我女兒在大學兼任」。 我瞭解母親視這為光環;身上有個名號時,也曾經帶給自己莫名的安全感。 但這名號瞞不過夜深人靜的自己,我認同的身份是什麼? 我會投注生命以付的是什麼? 回顧自己入行9年來的肯定,最最觸動自己的在何時刻? 最最讓人感動與撼動的,是我擁有的什麼?
最讓我驚訝也最被人看見的自己,是在演講會場上說故事的形貌。
年國86年我離婚,孑然一身無存款無工作,只剩一輛剛貸款買的紅色三門喜美。 台中家扶打電話問我,半個月後帶領強制親職的父母2天的工作坊帶不帶? 「帶啊!」即使我對施虐者毫無接觸,仗著自己十幾場親職團體的歷練我接了,先接工作再說。 忐忑上台的我,一抬頭看見底下20多個樸實的男女,有中年有年輕﹍﹍視野竟像回到童年時坐在母親身邊的小女孩。 我拿起黃色黏土,捏了一小沱放到桌上,說「這是小時候的我,5個孩子的老大﹍﹍」,再放一大沱藍色說,「這是我爸,7年前肝病死掉,他很愛喝酒,喝了酒就呼呼大睡,錢越賺越少,可是他一直很疼我們。」﹍﹍再放一大沱紅說:「這是我媽,拼命省錢想辦法養活我們5個孩子。 她年輕時很漂亮喔!」 台下20多雙眼睛一下子全投過來,專注的聆聽。 我開始教起Satir的家庭圖,順暢地請他們用黏土也捏出他的家,說出家的故事。 中年的歐巴桑慈愛地跑來捏捏我的手說「我那老公也很愛喝酒。」,歐吉桑則微笑的問我說,「那我離婚了,要把她放進來嗎?」 台下還有資深社工督導全程參與,課程後我像是被認可似的,立刻有了工作,成了台灣頭幾批從事強制親職工作的輔導員。 當時覺得父親在頭頂上方微笑,我一次次說起他的故事,家裡的故事,說出過往我因閱讀而困於酗酒家庭倖存者的標籤,然後一步步用重新述說為自己解套。
在我帶領的工作坊與演講裡有一種神奇的氛圍,會有許多人含著淚,許多故事會一個個溜出口,原本陌生的人群會一下子有相識已久的熟捻與信任。 年輕大學生戲稱那叫魔法,同行伙伴會目瞪口呆說哪有人這樣演講,而柔軟的老諮商工作者會肯定說這就是治療。 那是幾年前某大學的輔導教師研習,我用隱喻故事形容一位老師的心情,「調色盤有一沱白色顏料,她這麼地呵護自己的靈魂,好多年了,她維持著全身的白﹍﹍ 忽然,一沱黑顏料滴入調色盤,逼近、逼近﹍﹍黑色滲透了過來﹍﹍」她泣訴著,頻頻點頭,「是的,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像是多年的冤屈有了出口。
就這樣,6年多來我走出親職工作與說故事兩條自己的路。 路上皆有童年給予的禮物(gifts),我那麼貼近農民與勞工的童年出身,還有因為陰鬱內向擴展出我極大的內在心靈想像空間以及超細緻的感觸力。 我身上混和著父親的藝術氣質與母親面對現實的的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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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不考試?
直到認真準備考試以前,我一直釐不清對心理師考試的感情。 今年八月,塔羅牌老師詮釋牌的寓意說,我心裡對考試有很大的抗拒,不清楚那抗拒之前無法作決定。 決定之後的重點不在考或不考,是一個非常嶄新的東西將出現。
是的,去年第一次特考時我潛意識地遺忘報名,逃避了作抉擇的壓力。 網路上心理師觀察小組的朋友們論述著,我在情感與理性上也被衝擊著,但慣用遠離政令與藏身自保的童年家庭姿態,讓我靜默沒採取行動,一種升斗小民求活即可的偷安位置。 我只匿名在網站上貼了自己童年與父親的生平(本篇的前半段)。 潛意識的抗拒還在第二次特考報名時遺失報考資格證明,報名截止日後才險險地補繳證件。 我這報名的曲折,是潛意識要說些什麼嗎?
考試的書與資料老早有人收集齊全過來,而我還一直只是零散的唸,理所當然任何工作與生活事物都放在準備考試前頭,直到老公給我一個比喻之後。 他說考執照像我要為自己買第二棟房子,我拖拖拉拉的樣子很像當年買房子一樣事不關己。 童年時母親一直想搬出阿嬤蓋的閩南風老房子,換一棟光潔易整理的公寓,那願望直到父親死去老家被拆,在我將儲蓄3年預備出國的盤纏,當成頭期款的贊助下,母親終於擁有自己的房子。
87年我買自己房子之前的夢裡一直有老家荒廢、群鬼流離棲身的殘影。 而當房子裝潢好,用房子最大空間作團體室時,我才凜然覺察房子平面與老家的完全對稱。 團體室是我們童年遊戲的院子,小會談室則是父親幫人補牙的空間。 戀家的我,終於在自己有了房子後,夜夢開始轉型,倉皇被拆的老家長出新的顏色,裡頭有光滑柔順的木頭地板,明亮的大窗,還有一群藝術家聚在裡頭唱歌舞蹈﹍﹍ 在搬入新家四年內,我在夢境裡一次次改裝老家的顏色。
是否對稱於母親的夢想,父親也有「考試執照」的夢想? 我從沒聽父親說起任何這樣的心思,而老公房子的比喻卻說動我,於是開始有了讀書的動力,在工作與生活裡,準備考試的閱讀正式擠掉我平日慣有的專業閱讀與書寫。
讀書是歡喜的,平板的心理學文字在多年實務經驗的哄托下,變成立體的場景,讀書的歷程像在回顧,想起年輕時自己多麼喜歡心理學; 又像在重新用俯視的角度觀看自己多年的工作一般,更確認自己的風格屬性的源頭,也分辨出原始理論以及自己應用後的轉型。 只是這樣樂觀的讀書態度,還是會出現倦怠與隱約的抗拒。 日記裡這樣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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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了名,開始準備考試。我覺察到自己總是愛聲明說,「唸書真是快樂的一件事情。」 而同時,心底層小小的聲音,為了考試目的而唸書的緊迫感,正悄悄的框住我的生活,雖說被框住時反倒是產生創造力或意志力展現的時機,但誠實地說,我還蠻不喜歡這樣被框住的感覺。
是的,我喜歡用我的方式閱讀那些考試的書籍,以一種重新回顧實務經驗的歷程,我正在整理自己。 而我從小被制約的安全需求,被制約的好勝心﹍﹍ 正悄悄地透過這次考試的機會,再次和我說Hello!
Hello! 害怕寫不出來害怕失敗害怕失去自由害怕面對別人的懷疑﹍﹍ 內心裡的恐懼羞恥好久不見了。 一次次,在讀書時同時觀看著那樣的自己,覺察到心疼和一種更大的自由。
我視這過程比考試的結果有意義感,也更滋養著我。 考試結果,也許就是個產品吧! 若我這過程裡生產出什麼,那就是個結果。 考上了,得開始面臨受制於體制裡自由的爭取; 考不上,得面對在體制外重新爭取社會聯繫來餵養某種程度的被認同需求。 置於生活的賺取,或存在與服務別人的機會,有幸地,長到這麼大,它是與心理師名份無關的。
考試這過程,為的是更清楚自己是誰,是與躲藏在裡面的小小卑微自我,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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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記裡,我看見習慣將束縛當成一種意義來詮釋然後用創意去面對的自己。
我視考試為爭取一個機會去要到本來屬於自己的名份,然後安然處在被考試框住的生活裡,於是我甘願地把時間一點一滴投入準備考試裡。 直到我開始作考古題,在夜晚看孩子玩時我作測驗題,在清晨起床腦袋清醒時我提筆書寫申論題; 作了幾年考題下來,驚訝地發現,我有9成考得上耶! 這9成的把握擴展出另一個視框,於是我一條一條詳讀心理師法,想像著拿到執照以後的生活形式,忽然間一股陌生感湧現,那好像不是我的未來,在燈下寫作與演講的我比較鮮明,除了強制親職教育的個案之外,我好久不作社區諮商了。 若我考一張執照備而不用,那意義為何?
未來十年的我會是誰?
我看見自己社會教育者的樣貌,同時發現心裡輕教育而重諮商的迷思。 是的,從小我蹲在無照而躲藏的父親身影後,熟悉於母親對醫生的仰望,我發覺自己原來有對”治療”名號的仰望。 當我在親職演講會場,說著自己的親職故事,承接當場詢問者的親子問題時,我是使用了些諮商領域的知識,但更渾然的則是用心活在生命裡的人味。
我的人,側身在母親身後聽著鄉里鄰居的故事,蹲身在父親的暗影用創造力與自己的卑微感相處; 我給出去的東西裡,最有祝福力量的部分是”活出來的”。 一直這麼認真活著,活在內心衝突掙扎然後去聆聽與書寫,用一個個故事,也許寫實或是比喻,重複迴旋地述說接納與珍惜的可貴。 走親職路線多年,原來背後的我正在為一個個被框定為”非適任”的父母用重新述說的方式翻身。
如同此刻,考前的我費這麼大力氣書寫這些故事,也是在為父親社會認同翻身,社會沒給父親沒有一個適切的名字來說他還給社會的好東西,我們只能自己來給。 我終於明白自己未來十年想走的路是故事的書寫與述說者。 我想這工作,不是諮商心理師執照能證明的。 嗯! 我不要去考試。 篤定不考後生活隨即活起來,因考試理由凍結的書寫工作一一復原。 我的生活再次轉動起來。
昨日中午,擦洗廚房的我遇上電線走火,與死亡擦身後我坐在地上落淚良久,一旁老公守著,2歲半的孩子目睹後大聲嚷嚷「發生什麼事?」 情緒安定後我抱著孩子,解釋說什麼叫做被電到,親親他說「媽媽沒事了﹍﹍很高興現在可以抱著你。」 下午我們分道揚鑣各自去工作,分離時三人鄭重互道再見,我說,「能活著說再見真好。」 活著的時光這麼珍貴,能透過一場參與一半的諮商心理師考試而看清未來的許諾在何處,又串連起自身的歷史感,於是前行時能少些迷惑,這真是好大的祝福,而這祝福是自己認真去活而要來的。 人的神聖處在於無論制度為何,人皆有可能活出自己的意義。
窗外下著大雨,街上行人來去匆匆,過往的歷史卻在我書寫的文字裡放慢腳步來回活起來,父親對於執照的心思是什麼,我們竟從沒聊起過。 前天回娘家,老公點香對著未曾謀面的岳父說,「理書寫了一篇關於你的文章。」一旁的我有些羞澀說,「爸,寫好了我燒給你看好了,不曉得我是不是真的懂你。」
父親呵,我國中那時,關於你職業的空白欄我會填了,「假牙修復者」,你喜歡這名字嗎? 小鎮的人後來不都拿著別人作壞的假牙來找你修復嗎? 以後我兒子在母親職業欄裡可以寫著,自由業:說故事人,生命不會活壞掉,只有被說壞的故事,那是可以重說的。
第二次完稿93/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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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考清晨的夢境
諮商心理師考試當天清晨,在夢裡我到了考場,成了旁觀者,觀看著考試的人們。 場面異常熱鬧,因為加考了跑台形式的加分題。 20分的跑台,每一台桌上各有巧妙:有一東山鴨頭,問這個人長久食用,要在一張身體解剖圖上畫出可能的潛藏病變; 有一幕電影,要問電影詮釋的意義; 有爬動的恐龍與大蛇,考觀察力的細緻﹍﹍,這夢,不似自小常做面對考卷寫不出來的焦慮夢,反倒在考場開心地旁觀。 醒來外面朗朗晴空,我坐在浴室的窗口,潔淨的白雲在藍空飄﹍﹍想起我缺席的考場,「從今以後,妳就無所遮蔽了。」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無所遮蔽,不只是走上自己選擇的路;也同時是真正放手讓父親離去,因為我活出父親又長出獨特的成熟樣貌,不再只是思念父親的女孩了。
回憶起這二週以來,朋友們對我決定的反應。 有人擔憂看著我說起某大學徵兼任輔導老師時將履歷分成有照與無照兩堆的內幕; 另有朋友遠從加拿大回來考試,下了飛機打電話,語重心長說著「理書,我回來考因為覺得自己能為人做點什麼,想要繼續做下去﹍﹍」若不能再為人們做事,我也害怕啊! 離考試越近,越感受到存在的焦慮,無所遮蔽的孤獨。 「女兒,從今以後,妳就一個人走下去了。」父親的影像這樣叮嚀著自己。 我回頭看父親,終於明白揹負家庭歷史的我,想走一條怎樣的路? 我沒有繼承考上執照或任何需要光宗耀祖的遺志,我承襲的父親是”做真實的自己,然後讓所愛的人瞭解”;那是父親一生活著的傲骨與窩囊處。 考不考執照已經沒有叛逆了,只是有點傻氣,不顧現實的傻。 “生存的焦慮永遠存在,有一張執照的庇蔭只是讓我以為擁有遮蔽的假象”,我再次提醒自己。
記得11年前,我辭掉中學教職準備出國唸書,不敢跟母親說我申請的獎學金其實沒有著落,我說要念心理學其實我申請上的是媒體教育。 母親因我辭去人人稱羨的高中教職既生氣又無奈,於是我沒跟她說此去的前程茫茫。 當時的我,在新竹中學全力以赴地教物理,四年下來,正走上快要成為名師等級,即使比不上同事的智慧與效能,年輕熱情的我還是能讓學生對物理有感情而用功。 遞出辭呈時我心裡也怕,怕唸不到我真愛的心理諮商,也怕真的念上了才知道不愛。 我沒有選擇留職停薪,想把位置讓給更有許諾的人,也明白自己無法回頭的斷絕。
此刻的我站在命運類似的點上,同樣有著內心篤定的前程茫茫。 這陣子決心放棄考試,還大聲說出去讓自己無反悔的餘地,生活裡許多焦慮浮現,表面是乖慣的自我在猶豫,底層則是主動迎向命運的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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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走過的路
這幾年,每當我工作後充滿感動時,常會回頭跟11年前辭職的自己微笑。 偶而也會想起母親告誨裡沒有寒暑假沒有退休金的無依靠;是的,領鐘點費過日子的人不工作就沒錢生活。 11年前放掉名校高中老師的遮蔽走向前,我生命真的轉動起來,獨立於母親的路讓我多年的過敏性鼻炎自動好起來,沒有父親牽掛的日子,多出能量為別人和自己付出。 這條路怎麼走過來? 讓我來書寫一段,也算是告別。
身體一直記憶著留學地美國Kansas的乾爽溫度與天空,只要新竹的天氣有一兩絲那樣的氣味,整個人都能立即回到當時振奮的精神。 兩年修完一個英文課程、2個碩士學分的我總是起早歸晚,早上7點的課,晚上10點的下課。 沒錢的我知道越快唸完就越輕鬆,在生活和經濟上有前夫陪伴,生活精力全用來讀書了,遠離了親情牽掛讓我好專心好自由。 念媒體教育時鎮日與電腦為伍,用小小的麥金塔作multimedia的設計。 搞認知做教育媒體設計也是興趣之一,對於一直有熱情的心理諮商,則有種太愛了又怕失望的猶豫。
直到我暑假回國,參加王輔天神父的NLP訓練,在課程裡我自我催眠掉入trance狀態長達3小時。 在那次,我第一次品味到”用潛意識活著”是什麼樣的自由,平日被制約牽制的意識退到一旁成為觀看者,肢體與情感的自由所表達出來的萬分誠實。 那3個小時裡,我確認了自己真正所愛,也確定想走心理治療的路。
拿到學位回來後,第一份工作就在王神父所在的社服中心做諮商員,也同時浸泡在NLP和催眠的影響下。 我明白到美國拿學位是個歷程,整個精神體被一群真正人本尊重的老師環繞,於是自己也能給出相似品質的尊重。 而諮商裡所需的各種概念基底反倒是在社服時學到最多,實務工作與督導,NLP研討團體的練習與被治療,都成為我諮商風格的湯底。 NLP對行為的後設認知觀點與多媒體設計的知識分析不謀而合,與物理學裡量子質能轉換的概念也相通,把行為看成腦內的電腦程式的觀點,符合我整個腦袋的認知地圖。 在NLP裡得到重新建構的學習,將資源狀態整合到問題狀態,於是人對問題的反應可以有新的神經連結,像是改寫程式一般。
當年墊基最深的實務則是青少年的親職工作;與青少年會談,帶青少年父母團體。 當過一年國中四年高中老師的經驗帶回諮商實務裡,20多年心靈上部分活在父母位置的我很快就能進入母親的心境,我使用STEP以及TET親職模式帶領一群又一群的父母以及老師。 記得有一回,我設計一個活動,要兩個自願者到教室外換背心後再進來,然後對教室裡其他人說,「穿黃背心的是壞小孩,經常說謊又不負責; 穿紅背心的則是乖小孩,用功讀書不愛玩。」 我要兩個穿背心的學員扮演孩子,向其他學員扮演的爸媽要錢去畢業旅行。 於是團體熱鬧的互動起來,不知情的孩子不曉得自己身上的背心顏色決定了一切,穿黃背心的孩子怎樣都要不到錢。 活動後我說,「趕快把背心脫下來吧! 妳知道這背心代表的意義嗎?﹍﹍ 孩子可不是這麼容易就能脫掉我們貼在他身上的標籤。」 那次後有學員不來,有學員帶著鬱悶過來。 他們反應那活動引發他們的罪惡感,想起許多誤解孩子之處。 震撼最深的是我,我無意讓她們罪惡,卻帶來影響。 最後花了一整次無進度無結構的團體,處理這次的震撼,學員都回來了,我們開始形成深刻的凝聚力,我開始站在父母身邊而不是站在孩子身邊帶領父母團體。 這些學員到現在還有支持團體在進行,她們是我帶出來的第一批”成長”的父母。 那次的經驗促成我解構西方的親職模式,而反思如何有一份貼近台灣現代父母心的課程。也讓我後來做兒保強制親職工作時,沒有變成我戲稱的”極端兒童本位的人本運動者”。
後來我因為自己的婚姻狀況離職赴美,本來打算安分嫁雞隨雞留在美國算了;沒想到後來我以回國離婚收場,之後離開新竹彷彿一切從頭開始。 這反倒開始了我在台中起頭的生涯:兼職工作的身份以及強制親職的輔導。 在台中值得書寫的則是某次參加心理劇的訓練課程,下課休息我與一群同行朋友說起自己設計團體活動的有趣,最後朋友起鬨要我給他們一個工作坊好了。 後來設計出”團體魔法書”,萬分焦慮地帶領經驗比我資深與同學歷的同儕。 那是一次非常empower的經驗,朋友們被激勵的眼光讓我看見自己的特色。 記得有一回魔法書的工作坊,我從天花板垂下一漂亮的大花束,把那花束當成舞台,要學員自發地上場,”接觸認識”這束花。 記得在悠揚的音樂裡,有個人就躺在花的下方,用鼻子與眼睛親近,那樣的美麗讓全場一瞬間寧靜下來﹍﹍ 後來有人分享起同理心的氛圍與自我位置。 那樣的場景我只用過一次,魔法書的精髓就是隨場的自發,呼應團體的動力,為團體即興創造出符合團體需求的活動。 帶領人需讓自己進入一完全開放的創造狀態,勇敢放掉過去好用的成功經驗,用無知的狀態承接現場的需求。 我看見自己的特色是無可救藥的愛創作,無法重複的宿命,很天真,愛使用各種有顏色的素材做道具,仰賴潛意識的自發創造,愛玩。
這開始我一場又一場的大型工作坊,人數超過70人的研習團體。 本來預計使用演講的形式,我還是揹著我的道具包去帶團體。 在墾丁的一次高中教師研習裡,我用兩個大燒杯,杯子裡裝了八分滿的水以及幾顆晶瑩的彈珠;其中一杯則多混和了泥沙雜草和垃圾。 我要自願者上台,「請你就這兩個杯子任選一個杯子,你的任務是伸手進去找到一顆彈珠拿出來。」 有人選乾淨澄澈的水杯,也有人用手淌渾水撈起裡面依然晶瑩的彈珠﹍﹍ 於是我帶領團體冥想:「回憶一下,你陪伴過的孩子是那樣澄澈透明舒爽的接觸,還是看不清底沾上了還會怕髒的污濁? 你又喜歡陪伴哪一種小孩? 而是否,你願意相信,無論哪種孩子裡頭都有如彈珠一般晶瑩剔透的心呢?」 經常這樣的冥想會帶出許多眼淚和深層的經驗分享,於是許多人願意拿麥克風說話,而學習的場子也因為這些深情分享的故事而開始柔軟起來,在柔軟的狀態下,陪伴、接納與聆聽的學習於是開始。
那是好幾年揹著道具開著車子,台灣走透透”賣藝”的日子,生了孩子後就少了時間奔波。 偶而會收到遠方朋友來邀約工作的e-mail,說起多年前他們當年被觸動的難忘,也說起他們上完工作後的變化。 這讓我感受到工作的意義,同時反思,我真正要的是什麼? 童年,因為孤寂而屏蔽出一塊內在空間,在那空間裡保留對人對事最天真的感情,屬於想像的圖像世界。 這世界終於在我辭掉物理教職,選擇人的工作,辭去全職諮商員,無需承擔機構每年的規律需求,而用一個兼任的形式,在不同階段依循內在創作的渴望,而得以在工作上同時發展內在的創造力。 工作時喜歡用隱喻、遊戲與劇,都是串連內外世界的橋樑。
這些具像的隱喻後來漸漸少用,因為我開始使用文字的隱喻。 921那一年,與彰師社區諮商中心合作,為災區的輔導工作者寫了地震故事書和教師手冊。 地震故事書以及隨之的工作,確認了我使用文字隱喻工作的位置,為別人即興創作屬於他的隱喻故事,成了工作的主要形式。
「為別人即興創作隱喻故事」是個非常靈性親密的過程,那要使用到Milton Erikson所謂的「你有一個潛意識,我有一個潛意識,所以催眠就發生了」這樣相融潛意識的誘發歷程。 於是我必須放棄思考,只能專注在自己內在的放鬆與開放,然後使用案主所透露的所有感官資訊(語言與非語言)進入對方的世界,若相通了,故事殘破的畫面會自動出現,而我追隨著畫面自動說出有情節的故事。 那過程很類似催眠領域的自動書寫,也許稱為自動說話,將自己融入案主的經驗而說出來的故事。
走到這個傾向,意識歷程的使用需要有有大的改變。 原本我是個極愛思考的人,腦袋裡也繼承了母親習慣用煩憂來表達關心的習性,而這是妨礙說出自發的隱喻故事的; 自發的隱喻創作,須有安靜的腦袋,信任與開放的意識狀態。 與其說我愛使用隱喻,無寧說我愛上那樣的意識狀態。 在當母親的時光,有時會掉入憂煩瑣事的尋常意識,弄得母子關係很僵,若我開口說,「媽媽來說個故事好了。」 那對使用隱喻的我而言是個神奇咒語,身體會自動調整呼吸,腦波會轉成更α,雖然故事要說什麼還不知道,而母子關係已經鬆開且有彈性了;那真是讓人著迷的神奇轉變。 若我為了能創作更動人的隱喻故事投入多少專業訓練,那不只是工作需要,而是靈性上的渴望,渴望自己沐浴在愛與正向的能量裡。 那是否就是神恩?一向無法有宗教信仰的我也好奇著。
說隱喻故事的專業訓練像是一條用Eriksonian學派的催眠、原型心理學、現象學、神話、奧修的靜心﹍﹍等石子所鋪成斑駁的蜿蜒小路; 這條路有個大方向是信任人的內在神性並將之整合在人性裡活出來。 於是夫妻性格差異在生活下的磨合,我走一條容格所謂整合自我陰暗面的努力; 在母親與工作角色的衝突則一次次引領自己探問為何而活,同時一次次在認知地圖裡剔除與確認我所認同的女性角色,最後則更想問自己能回報人間什麼? 在工作卡住時,我第一個審視關係裡的自己,是否有無覺知的潛意識動力參與? 越來越在工作裡印證,能給案主最大協助之處,在於自己對內在狀態是否有覺知,以及能否不受人格自我的框架所限制,而有更寬的視框與連通更大的信任。 於是,人的內在成了工作上的主要工具,無可逃脫地,如何更專注與神聖(神話學的坎伯用語)的生活,如何更一致而誠實的面對自己,成了自己的工作倫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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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社會實踐觀點的整合
內在抉擇的另一重大影響來自老公從輔大帶回來生命述說、行動研究、以及社會實踐的觀點。 輔大輕美式心理治療而重社會實踐的風格帶給我很大的衝擊。 NLP、心理劇、催眠曾是我學習的泉源,被輔大觀點所說服而又肯定早期學習的我如何整合二者間的落差?
我的童年,來找父親補牙的鄉親鄰里,大多數是農民與工人,”討生活的人”,討生活的人是分不到優渥的教育資源所以用身體勞力來賺錢,資訊掌握度低因而享用社會服務少的人。 這些人是我童年在家庭之外所認識的”他者”;而他們進入我家,與母親祖母說話時感動了我,成為我關切的”您”。 不曉得怎麼開始的,我在歐吉桑、歐巴桑硬挺脊椎的背影與滿是深紋的手背上,感受到最多生命的力量與敬意。 而我長大後最喜歡的心理治療,與這些人又有何相干?
進入強制親職教育的領域裡,倒開始讓我有機會用長大後的文化與這些童年的鄰里交會。 坐在諮商室裡,等著被法律牽制以及被社工柔性勸說的家長進來; 通常我心裡會有他的家庭圖、施虐史、經濟狀況、以及社工點出的困難點。 特別的是,雖是素昧平生,而我卻因看見關於他們的紀錄後,許多對底層受苦的情感都會打開,情感與專業學理上的思維一起陪著我在諮商室裡等候。 面對強制家長的工作,童年連結對人的關切之情和長大後著迷的知識之愛像潮水與沙灘衝擊、拍打、吸收、退去﹍﹍﹍ 。 我的知識沙灘讓我站住腳,但情感卻像一波波的潮水捲來,水退去時腳丫子會陷入沙底而站得更深; 一次次,水也帶來海流裡的沙,留在沙灘上與原來的沙混在一起。
年初參加王行老師對於國內強制親職工作的行動研究座談,座談會裡我遇到幾乎都是社工出身的工作者,有諮商員、個案管理的社工以及縣市政府的兒保社工﹍﹍ 這些一同參與兒保工作平日卻鮮少對話的一群人坐下來對談,也帶給我相當的”文化衝擊”。 我看見諮商員在整個工作組織裡特殊的位置以及既得的便利,也反思用制式諮商背後的哲學與底層社會工作實務的不搭嘎。
視野一打開,原本在工作裡享受飽足的心靈接觸以及讚嘆改變的神奇的我,開始湧出更多元更複雜的不同聲音與感受;這些聲音不是抽象式的概念,而是一再被拉到更深處,去重新體驗近10年來的實務經驗,發現了許多以前不曾覺察到的陰影與忽略的可施力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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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的理解與抉擇
這兩年多來,將主要焦點放在與孩子相處的我,還是做了許多工作,紮紮實實的工作場與下台後無數的感動、低嘆、思考與再閱讀的時刻。 由於空出許多時間,讓工作與生活的點滴都有時空容納、消化和整理。 我常坐在咖啡店的窗口望著街道出神,內在視野裡閃過許多許多不同思維脈絡的衝突觀點,肚子裡則流動著許多人的故事﹍﹍﹍ 是的,我的人生正在個大困惑裡,因為更開放許多舊框得解除重來的混亂,猶如Milton Erikson 催眠人時所創造的困惑,而我正在轉變中。
放棄參加諮商心理師的考試,在我內在還是引發了失落哀傷反應,一位朋友考完試後,e-mail告訴我,「交最後一張考卷時 我刻意坐在位置上沒有馬上離開。 環顧了教室四周,有一種夢幻般不真切的感覺。 終於,終於到了這一刻,我可以過著全新的生活,我可以有時間靜坐,可以慢跑,可以在咖啡廳消化自己喜歡的書 可以在週末上山下海的出走遊玩了! 」 我問自己,何以我不能這麼輕鬆看待考試,準備時全力以赴,考完試就忘掉,然後投入喜歡的工作,擁有本來的生活? 何以
我要這麼嚴肅,這麼認真?
有好幾天沒有答案。 直到那天下南投工作,疼我的老公猶豫著是否要請假開車送我南下或勸我自己開車;而我堅持要自己搭車,6點半的火車到台中、尋找客運車入山趕9點半的工作坊。 路痴加上有些軟弱的我,走這趟路是需要決心的。 在台中火車站,靠著許多個計程車運將的指點,我找到客運車。 在顛簸的客運裡,聽著司機操台語跟老阿伯說,「歐吉桑我送你到加油站下車,你還要自己走一段路喔!」時,我掉淚了,很深刻的被感動。 我忽然明白自己有一顆心是想要服務這一群人的,這一群沒事絕不會花錢作心理諮商的鄰里,樸質、沒有受太多知識污染、討生活的人。
疼我的老公怕我辛苦怕我費時交通,猶如他曾希望我考執照,順順地做社區諮商工作一樣。 而選擇不開車的我,原來是要無遮蔽地與人群的空氣相遇,有機會見識到嚼檳榔的計程車司機的熱心,還有被客運司機照顧一下;然後發現我嚴肅與認真放棄考試的理由。 有一張證照的遮蔽在於我可以順當地收費做諮商,舒適地不用調整自己就能與人接觸。 而無遮蔽的我,只得遵循內在最真實的渴望,在無路的森林裡,一步步踏出自己的路,循著最底層與人連結的關切前行。
93年10/2第三次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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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後的浮動與焦慮
選擇放棄考心理師特考的我,在放榜後聽說身邊許多熟識的人都上了榜,心裡對朋友的祝福與自身的孤寂感,成了幾日內潛在流動的能量。 這讓我得再次回頭去看自己的抉擇,去探視影響我抉擇的深層動力。
約莫有一週時間,我無法書寫,這之於我如同無法呼吸一般,氣悶在裡頭混亂流竄,腦筋一片迷糊,經常瞪著窗外發楞。 後來去做了一天的舞蹈靜心 ,跳非洲舞和唱歌,過於激烈的肢體運動讓整個背脊肌肉都卡住了;這肢體恰好隱喻了我的處境:一種無後靠的焦慮,使我的背部肌肉不自覺地加緊防衛起來。 這樣緊張多久了? 對緊張無覺知讓能量卡住了,直到身體真正痛起來,徹底地放鬆肌肉,能量也再次流動,書寫又變得順暢起來。
此刻,能書寫的自己看著當時被困住的窘迫,理性意識無法理解的,何以我有無後靠的焦慮? 單單只是因為放棄那張執業證照嗎? 實質上的工作邀約連綿不斷,工作的效能也越來越穩定。 那是何方源頭? 似乎這焦慮是關乎存在本質的,而非僅是生存焦慮。
當我這樣自問,潛意識透過手指 流出來的答案,指出我欲探索的位址何在,我得從頭詢問”我是誰”。 那焦慮的名字叫做無依感,對什麼無依? 從我這陣子的閱讀方向猜測,我的無依感來自於,”覺知到一種被拋擲感,一種與神性無從連結的孤寂”。 方才,我寧靜地坐在咖啡店的窗口,風靜止下來的新竹陽光鮮明地哄托出成排的椰子樹的綠影﹍﹍ 這麼自在的片刻,我也同時覺知到一種束縛感,很幽微的,非如此寧靜無從知曉。 我彷彿聽見細微骨瓷碎裂 的聲音,完好美麗的細緻外殼碎裂了,露出來的新面貌有點不適應現實的涼風,舊的自我認同正在崩解,新的認同還在流動,在承接經驗時總會有漏,又有些對舊自我崩解的失落感。 我明白這失落感在意識清明上是個進展;實質上我不曾失落什麼,而是從無知無覺中清醒。 但我還是得與這無依感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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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活與書寫當做憑藉的專業信仰
自小我在母親的教誨下長大,”女人得自己獨立”;而在父親放逐式人生的暗影裡求活的我,花了生命的20多年認真”活得積極”,那是一連串努力、追求、上進的歷程。 只是在27歲的幾年裡,生命的裂隙頻頻現身(祖母、父親去世、老家被拆﹍﹍),我只得尋找另一種活的目光,另一條追尋的方向﹍﹍ 心理學或所謂心靈成長在這時候撿起了我,像捧起漂浮於河流上的小藤籃,而我是在裡頭不會游泳的小野鼠。
在Kansas的小鎮裡修得的學位讓我回來有了落身職場的學歷,我像領了執照,有資格與掉落生命裂隙的人同遊他們的人生。 一方面在工作坊裡,一次次與人相會的”治療經驗”增強了我對人世間正向的信心。 但在我面對強制親職的家長時,一場一場生命的苦難與僵局,讓我也跟著一次次更看見人間另一面的樣貌,無助渺小的案主在社會的底層奮力掙扎往上前行。
這一次次的旅遊,對小野鼠而言是鑽到地底喝了泉水,奔跑在曠野寒風裡打寒顫的考驗﹍不能只依靠心理學,那是上岸的舟,漂流時的憑藉,而在曠野或地底,我更需要的則是眼界與動物的嗅覺與本能。
記得當年在白色逗點的一千零一夜團體裡,我遇到40歲就勇於退休用旅行攝影來完成夢想的園區高級男性主管; 隔天我面對的是一個50多歲的男人,有技術的玻璃工匠,他工作的玻璃工廠倒閉,而他萬分雀躍地告訴我,他在園區找到一份工作,一份”清洗晶圓片鹽酸池”的工作。 或者在新竹社區團體裡有許多教授夫人或園區太太出來獻身義工服務社會,她們熱中成長熱心助人; 另一工作場域,強制親職遇到的年輕母親,她們共通的命運常是功課挫折、無心念書、奉子懷孕、無能教養、婚姻受虐、又再次懷孕。
即使我在過程裡那麼能信任當事人,然而事後我難免會探問”人生的公平怎麼看?”,”若有神在,這樣的安排是什麼道理?” 最初無啥階級意識的我,就這樣硬生生被拋落在不同階級裡擺盪。 我享受在工作坊裡迷人的心靈交會,也著迷於在無助裡陪著個案的人生然後一次次看著他們又活起來再跌落。
最近我為強制親職的家長帶一個開放的學習團體,某次一個熟識的身影閃進來,頓時我心動情切,眼眶略紅,原來我對她的掛念這麼深! 她是昔日諮商的家長,第一次她剛從毒癮勒戒所出來,有愛情上癮,無法信任相愛的男友。 後來他們克服了信任危機說要去大陸發展﹍﹍ 隔數年忽然又見到他們,原來兩人結婚生,生了女兒,一場意外火奪去寶寶和8歲女兒的性命。 我每回陪伴他們總要不停地深呼吸與內在的center連結,又得經常感受到從脊椎上來的冷顫而呼吸溫暖回去。 由於我的個案多,除非急迫,否則得隔數週見一次面﹍﹍ 最後一次見面,她憂傷地描述如何去彩色影印兩個女兒的照片,如何親手縫製兩半人高的布娃娃,夜夜抱著睡覺彷彿女兒在側﹍﹍ 而先生則是有些害怕或抗拒妻子異常的恍惚。 那次我即使深呼吸也停止不了我的寒顫與不知所措,但不曉得從哪裡來的信心,我依然堅定而接納地聆聽她,偶而表達自己的看法; 為她能擁抱孩兒的窩心而感動,而認真呼吸 我的懷疑與擔心。 上週她來,精神很好,眼帶淚水的說聽說我開課了,丟著新公司的籌畫工作跑來看我。 她對團體說自己走出來了,現在心情很安定,新的公司要開幕了,強調這次是她獨資的,沒有依賴別人; 她感謝家扶的幫忙,開幕當天要請中醫師義診,還說有困難的時候我的聲音一直陪著她,她手貼著胸口說,如同我說的一樣,女兒現在真的住在她的心裡,比以前更貼心。 聽到她好,我像是聽見自家姊妹的幸福而歡喜;好奇她如何走過來,驚訝於人性的力量的無限。 然後我瞭解到,原來每個到我眼前受苦的人,都像是兄弟姊妹一樣住在我心裡,要一個個活出力量了,我心裡那割給他們的一小塊空間才能又騰出來空白著。 以前著迷於來到眼前的都菩薩”的浪漫說法,現在則更喜歡,就是兄弟姊妹一樣的一體感。
這類的故事好多,我漸漸明白神給的公平是什麼。 在主觀的體驗裡,苦與甜都是相對的,客觀的分別雖然巨大,但主觀的體驗卻非常相似; 而更在縫隙裡,人性的深刻才展現,那份力量感,所展現出來的光亮,是最尊榮的。 那位50多歲的玻璃匠,專心描述他要如何在硫酸池裡保護自己,那味道又是如何時,他要告訴我的卻是,”這也沒什麼,我很高興我有工作。” 當時我是尊敬他的,他的力量也感染著我,從肚子到眉心。 而40多歲的旅行攝影人,他興奮地說著如何在法國找到最好的景點,如何選擇數位向機和沖洗店,臉上所展現的熱情,也感染了我,那是能捨的冒險與灌注的熱情。
於是我明白,對更高意識(神)的存在與人生終極意義的探問,是與暴力一起工作的我自然而然的走向。 而在工作室或工作坊裡接觸到”意識高度發展,有利他需求”的人們則誘導我朝向更謙卑的存在方式。 這兩個領域的經驗同時幫助我摘掉”專業的帽子”,停止扮演諮商員的遊戲,而慢慢的單純到工作時也用”人”的樣子自然出現。 這過程涉及治療哲學的反思,以及對工作背後更大倫理的探問。 朝向人與生命的更本真的方向走去。
余德慧在新版的生死無盡裡寫著,
「我知道人生福華是生命的滋養,但是朝著凋謝的生命怎能永遠巴望著滋養?」
「我們不願意對生命說謊,所以我們必須用一種本真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活著。」
我對人生的視框逐漸從”生的理所當然”走向”生與死共存才是自然”的認知,當我對死的必然與必要有了些許接納之後,視野裡漸漸能涵容貧窮、悲苦、暴力與冷漠﹍﹍ 當我更能接觸到內在的本真時,這些原本欲逃離的人間味道,逐漸立體起來:貧窮與擁有無分軒輊、悲苦與力量原來是一體、暴力與愛只隔著薄薄一層紙、冷漠與熱情在同一條通道可相遇﹍﹍
這樣的世界觀讓我活得安然,無須否認與對抗這世間的真相,讓我能夜夜安眠。 加害與被害對立的標籤消解之後,我也無須扮演拯救者或問題解決者,學會在困境裡依然放鬆與柔軟,用本真之心去承接則是我能給的最大祝福。
這樣的存在位置讓生活變得素樸起來,洗菜煮飯折衣服自有它讓我珍惜之處。 於是好像真正獲得一種力量與安然,面對生涯的抉擇也更信任自己。 即使在感受到無照的不安全與對未來生涯的未知之時,也就安然地不安全吧!
活出自己內在的真實,成了更重要的依歸,再也無什麼能取代。
活出內在的真實,然後把它們說出來,也成為新的實踐方法,而我正在摸索與體驗之中。
93年11/30第四次完稿
轉折後的生活與工作
93年12月19日,參加中華心理衛生協會舉辦的”凝視權力─非諮商心理師的開業敘事”的研習之後,心理師法對我的衝擊與影響平息了下來,生活與工作也像找到新路的開端,開始一步步正撥開草叢朝新的路前進。
在會場裡,我有機會說自己的故事與許多人的經驗或想法相遇,雖沒有很好的交流與對話,但多元的聲音卻是聽到了,思考了許多關於人的探詢、安定、焦慮以及在不同領域的社會實踐樣貌。 這樣更紛亂或是多元的聲音如何平息我內心的衝擊? 最有趣的是,將自己置身在”異於己”的大型人際互動,在別人的”所有”裡看見自己的”所缺”,在別人的”選擇”裡看見自己的”歸屬”,這對我是最寧靜與最深刻的收穫──原來我注定不是走群眾路線的人。 接納己身以升斗小民在縫隙裡求活的卑微姿態存在,而又大剌剌地開放生命故事,即使我的斗室寒蒼也歡迎光臨。
記得座落於公園旁的老家,是一個沒有鑰匙可以鎖的家門;祖母未過世時,有她忠誠地守門。 祖母走後,父親病危住院期間,母親離家到醫院時,家門都只能用遮掩的方式關起來;鄰近的朋友到公園散步玩耍,經常自顧自地來家裡上洗手間喝水。 現在的我無法想像居家門禁可以如此安全與開放,但我的生活敘事的開放性卻隱喻著童年的門庭,像是我隨時準備好咖啡壺或茶盤,歡迎過來說說故事啜一口好咖啡或喝一杯熱茶。
在心裡承認這樣的卑微姿態,於是明白無法逃避用”害怕被處罰才去考試的姿態”,記得前文提到那位旅居加拿大的朋友,她說「我去考試是因為知道自己還能為很多人做事」,我的害怕與她那樣用”愛與發心”去考試的動機有很大的不同。 而我不願讓生命裡的抉擇是以害怕為源頭,所以選擇不去考試。 在接納焦慮害怕與死亡必然存在的立足點上,我堅持讓每個經驗流過時我有覺知,真誠以對。
這樣的真誠帶來工作與生活鮮明的轉折。 近40年來四肢不動的我現在每日以打拳、穴道按摩與慈愛冥想作為開始。 最怕麻煩喜歡超市二週購物一次的我開始習慣騎腳踏車去傳統市場買菜,蹲在地上撿菜,問問賣菜的老婦人”這菜啥米名?” 身邊的親戚朋友偶有小心理困頓時,我也不再只能說我幫你轉介了。 我敲敲她們的穴道,給幾帖書,提醒小小生活作息的調整,教她們一點能量保養的小體操,或給一些影音資訊(也許是演講的MP3或DVD),她們也很快身心安頓,又有力氣過日子了。 而我很喜歡這樣的幫忙,可以不用生硬的專業語言,不用約時間不用收費,甚至就在娘家的房間進行。 在我敲擊穴道觸碰她們的身體,用眼睛專注凝視的時候,我感到一種人與人之間,好信任好溫柔的交流。
另一方面,我孜孜不倦的閱讀與正規的工作繼續進行著,最近主要的工作,是嘗試將社區的親職與強制親職結合變成一開放性的治療團體。 若還有時間的縫隙,就是我書寫的時候。 入行九年來累積的思考與工作坊的講義,想將它們編輯成網頁資訊,供口渴的人汲水。 最神奇的是我的閱讀與書寫已經無須依賴純淨的咖啡店空間,在孩子睡覺的床榻前,在等候垃圾車音樂的時間縫隙,彷彿隨時都能進入沈思與凝聚的精神。
這樣樸實的歐巴桑身影,一直是我童年最深的牽情。 那個挑著菜擔下山順道來補牙的歐吉桑或歐巴桑背影,原來是我生命源起時,第一次的社會接觸。 從社會底層踏著讀書的路往上走的我,終於能回頭,學習用生硬的台語帶團體,或用很”沒什麼”的方式幫人,用很簡單的方式,讓生活與專業成長,這樣親密地貼合在一起。 而我也可以是,挑著菜出門賣的歐巴桑。
94年1/11第五次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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