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咁係這個所在?」
盧阿伯站在瓊林小街前的廣場,望著四周的景物,喃喃自語。
四十六年前,他曾經在這裡當兵,那年他二十二歲。
他在「成功隊」。
「成功隊」是什麼?
「人講我們是『水鬼』啦!」,它是現在稱為「海龍蛙兵」的前身,
在此之前,稱為偵察隊,或者金門陸軍101兩棲偵察營。
眼前這個像是農夫的粗壯老人,當年竟是出生入死的海龍蛙兵「成功隊」隊員!
我馬上想起了幾天前聽到的一則戰地真實故事。
那是八十四歲的王爺爺說的。
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的時候,
隸屬於陸軍第九師的王爺爺身在小金門,也就是烈嶼,
砲戰發生後不久,就到了當年的中秋節,
雖然砲聲不歇,但仍有軍機冒險飛來空投中秋月餅,
這些月餅都被集中處理,統一配發。
王爺爺說:
「那一天,我們步兵每個人分到四分之一個月餅,
但是成功隊一個人分四塊月餅,他們應該的。」
當時的我還沒弄清楚箇中原委,心中狐疑:「為什麼呢?怎麼差這麼多呢?」
王爺爺發現我眼中的疑惑,補充著說:「他們就是大家說的『水鬼』啊!」
可見,在軍中,成功隊有什麼份量。
而眼前這位田庄老阿伯,當年竟是「成功隊」的。
民國五十三年,結婚不到一個月的台籍兵盧阿被徵召入伍,
拋下新婚的妻子和家人,受完新訓後就被送到了金門;
在沒有通訊,通信也不便的那個時代,
家人直到大半年之後才知道他「不但到了金門,還被人家挑出來做『水鬼阿兵』」,盧阿伯這樣告訴我。
民國九十九年,已經快七十的盧阿伯在將近半個世紀後再度回到金門,
下機不久,他就在車上跟我說:
「那個時候我是在瓊林,我記得住在一個老房子,旁邊有一條街,後面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
腦袋中迅速根據所提的資料搜尋地圖,我問:
「你記得那裏有一座風獅爺嗎?」
然而,盧阿伯卻遲疑的說:「不記得咧!咁哪沒咧!」
那會是在哪裡呢?
是那個時候還沒有那座高大的風獅爺嗎?
還是戰爭頻仍中,那座風獅爺曾經倒塌?毀壞?被遷移?
車子轉眼到了瓊林,聚落北方那座微笑風獅爺的紅色披風在風中輕輕飄揚,
看盧阿伯的神色,卻好像真的沒有它的記憶。
引著阿伯把行李放到古厝民宿,再沿著那條聚落裡最主要的小街慢行,
這就是盧阿伯說的那條街嗎?
阿伯一路靜靜看著,似乎努力在腦海裡搜尋當年的記憶。
小街是聚落的中心區,沿街是兩排小小的兩層樓,
這裡一家理髮院,那邊一家撞球店,過去兩家是賣雜貨,
這些店,都已經歇業了,只剩牆上門楣的字跡猶在;
隨著逐年裁軍撤軍,金門的社會景觀早已和數十年前不同,
現在,街上只剩小小的理髮院還開著,出入的都是這裡的鄉親們。
霧中的瓊林矇矓,
盧阿伯是否也如走進夢中一樣,正努力追尋著那時的歲月?
走完小街,大夥兒都進了廣場邊的民防館參觀,
我一回頭,望見盧阿伯一個人站在館前的空地,困惑的看著四周,似乎找不到對應記憶的景物。
空空的廣場中,盧阿伯正努力的在回到過去。
我到他身旁,問他:「咁想有?」
他回過頭來,露出靦腆的笑容,用國語回答我:「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我指著那幅牆上紅底白字寫著「獨立作戰、自立更生、堅持到底、死裡求生」的二層樓房,問:「你說的二樓咁是這間?」
盧阿伯仍然猶豫。
雨絲開始靜靜的飄落下來,廣場上,我靜待他的回憶重返。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老者從眼前古厝裡走了出來。
何不問故人?
果然。
「是啊!就在這間,以前他們晚上出任務回來,在井邊洗澡,洗得乒乓響!」
啊!
我回頭,看著盧阿伯。
他的的臉上綻放著驚喜的笑容:「是不是有一個古井在後面?」
接著,就像打通了記憶的隧道,他一路往前奔去:
「啊!我想起來了,我們是住在這間老厝,上課是到前面這棟房子,這裡走過去是街,就是這裡。」
他所住的,就是剛才他注目許久,猶豫不能確認,建於百餘年前的「怡穀堂」!
民國五十三年起,盧阿伯在這裡住了兩年。
老者打開門鎖,帶著我們去回味。
到了當年景物地,盧阿伯的記憶一一歸隊,
他指著一個個廂房、院中的天井、屋旁的空地:
「我就是睡在這間,這裡是吃飯的,這裡是上課的,這裡是訓練的;啊!對啦!就是這裡啦!」
記憶的箱蓋一旦被打開就像骨牌效應,
不但關不上,還連帶開啟了更多記憶,
盧阿伯霎時回到了過去,誰的名字誰的任務誰的遭遇誰的事蹟一一從腦海裡跳出來,
連他的口吻語氣都回到了當年當時。
自始至終就住在怡穀堂後方的老者當年當然也是個少年郎,
對成功隊的記憶深刻,對隊員的點點滴滴也如數家珍;
兩個老人,在曲折的廳房裡進進出出,像是找到繡蝕的鑰匙打開早已塵封的記憶,
又用自己的記憶開啟了更多對方的記憶,
盧阿伯開心的跨越時空,興沖沖來到當年自己的身邊。
時光在他們身上流轉,不意就走過了四十六年。
出了怡穀堂的門,謝過老者,盧阿伯直往剛才才走過的小街去:
「我想起來了,這裡有一個照相館,那裏有一間撞球場啦!」
他開心的在仍留著招牌字跡的兩家店前站好,要我幫他照相;
鏡頭裡的他,開心的神情像個小孩,一個找到失落光陰的孩子。
回到車上,我問開心的盧阿伯:「有歡喜麼?」
盧阿伯說:「有哦!有哦!」
這麼歡喜,當年的回憶想起來都是甜的?
盧阿伯還是憨厚靦腆的笑容,用生澀的國語告訴我:
「歡喜哦!但是,那個訓練真辛苦,真的你們不知道的『辛苦』哦!」
旁邊的牽手心疼的補充:「訓練的時候,連屎坑你都要跳下去吶!」
越是苦,越是收藏得更深嗎?
在那個時空,前線金門像是一個讓人找不到摸不著猜不透也到不了的地方,
誰到了那兒都有點兒隨時可以為國犧牲的準備,更何況還是兩棲蛙人水鬼仔兵!
從一個樸實農人到一個戰技精敏的水鬼阿兵,盧阿伯當時的心情如何轉折?
他曾經害怕嗎?擔憂嗎?孤寂嗎?
新婚不知丈夫何在的妻子又怎樣渡過失聯的大半年?
後來,在那個前線的歲月裡,盧阿伯是否脫胎換骨身心皆換的改變?
帶著這樣的經歷,當盧阿伯解甲歸田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時,
又是否很自然的回復原來的心情?
而今,再度尋回那段意外踏入的生命時,盧阿伯心中是否洶湧?
青春的歲月裡,有時我們確會在未曾預期情節中闖進某個未曾想過的遭遇,
也許我們會很快退出,但也許它從此引領著我們進入另一段未可知的旅程。
盧阿伯的「水鬼阿兵」給他的記憶只是一段辛苦的經歷?
或是一段血汗交織,影響著一生信念的生命?
澎湃洶湧的歲月和心情都已是過去了吧!
仍然腰直背挺的盧阿伯,靦腆的憨厚的笑容中,已經看不見太多波濤起伏;
拙於言辭,他只是不斷說謝謝。
往事的所有一切,不管是辛苦或光榮,鍛鍊或折磨,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吧!
人生又已過了半百,前面的路程雖然不知還有多少,
但回頭的時間也許到此為止就夠了。
聲聲道謝,盧阿伯微笑著向瓊林的人、物道別,繼續往下一個景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