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無眠。
一盞路燈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孤單的照著，
天上不見星月，我抬頭看時鐘：
三點、四點、五點….，
然後天色開始變成深深的灰色，慢慢樹影大樓的輪廓顯現出來。
我想在爭取些時候多少補點眠，於是還靜靜躺著，等候周公招手。
六點，聽到綠繡眼細細的聲音，
聽見白頭翁輕輕幾聲婉轉，
聽見麻雀小心的站過來，
然後聽見一聲漂亮的哨音。
「5~7」，是一聲滑音，連結三到四個全音階，嘹喨，清脆，
這使我想起金門的鵲鴝，
鵲鴝也有嘹喨的嗓音，也是清亮的哨音，也在清晨就開始起嗓高歌，
可是這不是，
這和鵲鴝一樣漂亮的歌聲每一次的樂句都比鵲鴝的叫聲要短些。
我眼睛雖然閉著，耳朵卻立刻醒了，腦子也醒了，神經也醒了，
頭上的天線馬上拉得長長的－是黃鸝嗎？
是每年春天都會出現的一隻黃鸝到了嗎？
樓上的媽媽牽著她的小霸王一路乒乒乓乓的下樓的聲音出現，
鄰居送小孩出門的摩托車引擎聲出現，
屋後的狗叫出現，
可是這些聲音全被我推得遠遠的地，我豎耳凝神傾聽。
又一聲滑音，再一聲滑音，
隔了許久，
接著出現了「561」連結三個音的漂亮滑音！
沒錯！聽到這個聲音我更確定了是黃鸝！
前幾年就是這樣的聲音引著我去追尋她的身影的！
前幾年，某天，
窗前閱讀的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它在柔柔的風裡傳過來，
早上大約十點多，社區裡人來人往的高峰期已經過了，
阿勃勒樹下沒有人只有微風輕掠草坪，那聲音就隨著風來到窗裡，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鳥叫，心想是哪一種防盜器？
還是誰家門鈴？難道真的會是某種會唱的鳥。
我低頭閱讀，
不久，嘹喨的哨音再次傳來，
幾聲之後，一樣的音色又唱出婉轉的歌聲，接著又出現了幾次，
這應該不是防盜器、門鈴或是某人在吹口哨了吧！
那麼是哪一種鳥呢？
拿起錄音機，我推門悄悄往聲音的方向去，
樟樹、阿勃勒和黑板樹上的綠影掩映中，
她的聲音是從那株身高不高，綠蔭卻更濃密的榕樹上傳來，
一邊錄音，一邊找尋歌聲的主人，
只見一隻全身艷黃，翼下和臉上有些黑色塊的身影在葉間忽隱忽現，
好像發現搜尋者，
她一會兒飛往隔鄰的阿勃勒，一會兒停在高大的樟樹上，
一會兒又到更遠的，開滿紅花的火燄木上，不久就噤聲失去蹤影。
回家查圖鑑，我所見的竟是黃鸝！
原來黃鸝會到我家來！真是太令人驚喜了。
可惜的是錄音機裡的聲音被旁邊整修屋子的噪音干擾，竟不能完整收錄。
隔年春天，黃鸝的聲音再度出現，
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一樣的很快失去蹤影，
這回更不巧的是：
好不容易錄下的聲音，竟然因為錄音磁碟損壞而無法讀取！
中間幾年我忙著，早上常常不在家，
不是沒有聽到黃鸝的聲音，
就是聽到了卻被正在施工中的捷運工程干擾到無法收音，
然後就到了今天早上。
1858年斯文豪的日誌中提到：
「我們回到了枋寮，四下觀望這個村落。
在竹林中黃鸝非常多；大群的在竹林中活動，在平地頗為常見」，
然而現在的黃鸝是不普遍的冬候鳥或是稀有的留鳥，
是第一級保育類鳥種，
這代表隨時有滅絕的危險，
就像野生梅花鹿曾經在台灣的林野奔騰一樣，
她曾經是台灣普遍可見的鳥兒。
別名是黃鶯、青鳥、金鶯、黑枕黃鸝、高麗黃鳥的黃鸝，
李商隱的《無題》裡所說的：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裡的青鳥傳說是西王母娘娘的信使，
是不是就是黃鸝呢？窗前的青鳥，是代替來看我嗎？
還是我可以請牠代我去看看我思念的人呢？
靜靜躺在沙發椅上聽她的聲音，我沒有起身錄音也沒有去找她，
我知道牠不會久留，
那麼就在這短暫的相逢時我把握著難得的這幾分鐘，
用最單純的感覺相遇和牠相遇吧！
附註：有關黃鸝的詩詞
杜甫：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杜甫：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
江浦雷聲喧昨夜，春城雨色動微寒。黃鸝並坐交愁溼，白鷺群飛大劇乾。
晚節漸於詩律細，誰家數去酒杯寬。惟吾最愛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闌。
李白：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
碧草已滿地，柳與梅爭春。謝公自有東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今日非昨日，明日還復來。白髮對綠酒，強歌心已摧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臥桃園東。
韋應物：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白居易：傷春詞
深淺簷花千萬枝，碧紗窗外囀黃鸝。殘妝含淚下簾坐，盡日傷春春不知。
溫庭筠：楊柳八首之六
兩兩黃鸝色似金，褭枝啼露動芳音。春來幸自長如線，可惜牽纏蕩子心。
王維：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柳永：黃鶯兒
園林晴晝春誰主。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觀露溼縷金衣，葉映如簧語。曉來枝上綿蠻，似把芳心、深意低訴。○無據。乍出暖煙來，又趁遊蜂去。恣狂蹤跡，兩兩相呼，終朝霧吟風舞。當上苑柳穠時，別館花深處，此際海燕偏饒，都把韶光與。
秦觀：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絃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晁補之：訴衷情（東皋寓居送春）
東城南陌路歧斜，芳草遍藏遮。黃鸝自是來晚，莫恨海棠花。○驚雪絮，滿天涯，送春賒。問春莫是，憶著東君，自去還家。
黃庭堅：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李商隱：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 , 東風無力百花殘 . 春蠶到死絲方盡 , 蠟炬成灰淚始乾 .
曉鏡但愁雲鬢改 , 夜吟應覺月光寒 . 蓬萊此去無多路 , 青鳥殷勤為探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