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隔天 總會留下什麼？ 留下什麼， 我們就變成怎樣的大人..... ──電影【藍色大門】

113愛的鼓勵 2訂閱站台

Dear 女孩：

這是我第一次寫信給妳。
妳不知道我的名字。
很公平，因為我也不知道妳的名字。
但，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

妳總是一個人。
一個總是穿著印有「披頭四」人像T恤，和膝蓋有破洞牛仔褲的女孩。

蒼白的小臉，有著一雙又黑又深邃的眼睛，小小挺直的鼻樑上，架著一支玳瑁框眼鏡，薄薄的嘴唇，毫無血色，那頭黑色的長髮，靜靜的躺在一條髮束裡頭。

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那是我對妳的第一個印象。

遇見妳，是在冬天。
每到黃昏，妳總是一個人抱著球，到公園的球場上打球。
而我，也總是在這個時間，「拖」著我家那條該減肥的寶貝狗──傻妞，在公園裡散步遛達。

我喜歡坐在球場邊的台階上，看著就在不遠處的妳，數著妳投進了幾顆球。
而球場上傳來單調的聲音，常常使我有股衝動想加入妳。
但，我不要破壞這寧靜的氛圍。
那是妳我在不知不覺中建立的一種微妙關係，勾勒出一個古怪的畫面──
獨自打球的女孩，發怔的少年，以及一條依偎在冬陽餘暉下的狗。

就這樣，我們走過了冬天，又迎來了春天。

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妳的球技真不是普通的糟。
但，令我感動的，是妳眼中的認真。

永遠記得那一次。
妳專注的眼神，凝注前方的籃框，然後，妳決定性的躍起──
那一瞬間，風靜止了，時間似乎也停止了。
我屏息的等待，妳眼不眨地注視著。
停滯的空白中，是那球滑下籃框的聲音，打破了這符咒。
妳歡呼地整個人跳了起來，像個邀賞的小孩轉身望向唯一的觀眾──我。
看著妳臉上喜形於色的神情，我微笑地對妳豎起大拇指，心中為妳喝采：
妳真了不起！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認識妳。
妳似乎也沒有。
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我們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從來沒有交談過。
維繫在我們之間的，是一種沒有約定的默契。
妳我之間，語言是多餘的。
往往交換一個眼神，或是一個會心一笑，無形中，就已經傳遞了彼此的情緒與感覺。
這是旁人無法明白、無法解讀的。
那是屬於我們之間獨有的溝通方式。
妳和我的。獨一無二的。

「陌生」，不過是個歷史名詞。

妳還記得嗎？那一次，我在公園入口遇見妳。
妳仍然是一身「披頭四」T恤、破牛仔褲的打扮，只不過將長衫換成短袖。
夏天已經過了一半了，妳白淨淨的臉蛋，沒有受到一點驕陽的毒手，蒼白得嚇人。
下午四、五點的陽光仍然炙熱，妳卻一滴汗也沒有，神情還有幾分憔悴。
妳裸露出來的手臂，細瘦得我用一隻手掌握緊仍有空隙。
我不由皺了皺眉頭。
妳似乎感受到我的擔憂，妳微微笑，神情有幾分振作，似乎叫我別擔心。

妳低頭看著我手裡繩下急欲掙脫的傻妞。
我垂眼望著妳手上的籃球。
然後，我們同時抬起眼──

來遛狗呀。妳說。
打球嗎？我說。

我們同時震懾於倆人眼神的對白。
然後，同聲笑了出來。
笑聲這麼說著：天哪，我們真的很有默契，是不？

但，我們還是沒有交談，沒有進一步的接觸。
誰也不想去破壞這種奇妙而和諧的關係。

我以為我們會這麼一直走下去的，直到我們變成老公公、老太婆。
當我們七老八老時，我依舊會帶傻妞的後代出來遛達，只是不知道是我遛狗，還是狗遛我。
而妳依舊穿著「披頭四」T恤和破牛仔褲來打球。
也許妳會覺得我很傻氣。但，真的，我是如此深信不移的。

那是一個飄著細雨的初秋。
記不得是與妳共度的第幾個黃昏時刻。
我在涼亭裡躲雨，眼神卻望向空盪盪的球場。

沒來。
球場上不見妳熟悉的身影。

雨中，霧濛濛的球場少上了妳的身影，添了幾分寂寥。
感覺，好寂寞……
我有著些許的失望，以及暗暗的不安。
連一向活蹦亂跳的傻妞，似乎也感染到我的心情，異常溫馴的蹲在腳邊。

也許……也許是今天下雨吧。
我替妳找了個「缺席」的藉口，滿心的期待隔天能再見到妳閒靜的臉龐。

翌日，天氣恢復晴朗，籠罩在夕陽餘暉下的球場，顯得好美好美。
只是……
球場上仍不見妳的身影。

失望。是我所有的感覺。

或許是病了吧。
這個換季的時節，很容易讓人感冒的。
明天，明天一定會看到妳抱著球，笑咪咪的出現在球場上的。

仍舊為妳找個理由。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妳始終沒再出現。

每天，每天，在公園裡，小徑，在球場，我眼光不停的尋找妳。
而妳，就像故事裏的人魚公主，變成了泡沫消失在空氣中。

在持續了三個星期的守候，我終於放棄了等待，跌坐在常常觀看妳打球的台階上，洩氣的將頭埋在手裏。

我終於接受妳不再來的事實。

一團毛刺刺的物體輕碰我的腿。
抬起眼，是傻妞。
只見傻妞肥胖的身軀偎近我，牠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我的臉，似乎想安慰我。

「噯，你也曉得她不會再來了吧。」我苦笑。
「嗚……」
而傻妞只是用牠似懂人的黑眼睛，望著牠悲傷的主人。

幾片落葉輕飄飄地落了下來，轉眼季節又換上新衣，已經是涼意濃濃的深秋了。
我依舊維持每天黃昏到公園的習慣。

自從妳不來打球後，球場並沒有寂寞太久，又換上了一批男孩。
他們總是大聲的吆喝，笑聲不絕於耳。

這日，在我常呆坐發獃的台階上，坐著一對中年夫婦。
那位先生手裡抱著一顆籃球，低聲的撫慰身旁的太太。
而那位太太，眼底有著掩不住的悲傷。

我被他們身上那股濃濃的悲傷牽引，不由自主地走到他們面前。
那位先生只看了我一眼，便將手上的球交給我。

「謝謝你陪我女兒走過這段日子。」他說。

「她要我將這顆球交給你，要你知道，她和你一樣珍惜那段無聲的日子，儘管癌細胞，無情的一步步的啃蝕她年輕的生命。在她短暫的十九歲生命裡，你的陪伴，是她對抗病魔的最大支持，也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旁邊的太太已經啜泣起來。
那位先生攬了攬他悲傷的妻子，眼裏也有著濕潤。

「她很勇敢，她走的時候是微笑的。」

說完，那位先生溫柔的扶著仍在哭泣的妻子，轉身離去。

我望著他們越走越遠的身影，眼前漸漸模糊了起來。
不知何時，淚水已經佔據了我的雙眼。

晚風吹來。
球場上的喧囂遠去，我似乎聽見了我們曾經有過的對話：

來遛狗呀。妳說。
打球嗎？我說。

淚眼中，我彷彿看見了妳向我走來。
妳還是一身「披頭四」T恤和破牛仔褲。
妳的眼睛好黑好深邃，妳的臉色不再蒼白，妳的唇是紅紅的，妳的長髮又黑又亮。
妳停在我一臂之遠，微微歪著頭看我，神情有著俏皮，有著可愛。
妳在微笑，那笑容，好美，好美……
妳沒有說話，但妳的眼神告訴我，妳很好。
然後，我也微笑了……


親愛的女孩，這是我寫給妳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
妳不知道我的名字。
很公平，因為我也不知道妳的名字。
但，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

我想告訴妳，妳不孤獨，因為妳永遠活在我心底。
還有，我喜歡妳。

我很好。
在天堂的妳，一定也要好好的。



                                                                                                      阿J 寫於1992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