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著;韓少功、韓剛譯/
作為小說的主題之一,既然尼采的「永劫回歸」(輪迴)為不可能,那麼民族歷史和個人生命一樣,都只具有一次性,是永遠不會成為圖畫的草圖,是永遠不會成為演出的初排。我們沒有被賦予第二次、第三次生命來比較所有選擇的好壞優劣,那麼選擇還有什麼意義?上帝和大便還有什麼區別?所有「沉重艱難的決心」不都輕似鴻毛輕若塵埃嗎?
一個渴望離開熟土舊地的人是一個不幸的人。
如果一個母親是人格化了的犧牲,那一個女兒便是無法贖補改變的罪過。
機遇,只有機遇才給我們啟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預期的事情,日日重複的事情,總是無言無語,只有機遇能對我們說話。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都在與機緣的碰撞中度過,更準確地說,是在與人和事的偶然相遇中度過,我們稱之為巧合。
卡夫卡在日記或信件中提到這樣一句,「生活在真實中」。意思是不撒謊,不隱瞞,不湊合。生活在真實中,既不對我們自己也不對別人撒謊,只有遠離人群才有可能。在有人睜眼盯住我們做什麼的時候,在我們迫不得已只能讓那隻眼睛盯著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有真的舉動。有一個公眾,腦子裡留有一個公眾,就意味著生活在謊言之中。
為什麼死人想在頭頂建起這些偽造的宮殿?墓地是正在化為石頭的虛榮。墓地的城民未能多一點死後的聰敏,比它們活著的時候更糊塗。他們的墓碑展示著身價,那裡沒有父親、兄弟、兒子、祖母,只有社會形象── 一些街道、職位以及榮譽的被授與者。
只有真正嚴肅的問題才是一個孩子能提出的問題,只有最孩子氣的問題才是真正嚴肅的問題。這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換一句話說,正是這些無解的問題限制了人類的可能性,描劃了人類生存的界線。
河水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不停地流淌,紛云世事就在它的兩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明天就會被人忘卻,而只有滔滔江河還在流淌。
『創世紀』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上帝創造了人,是為了讓人去統治魚、禽和其他一切上帝的造物。當然,『創世紀』是人寫的,不是馬寫的。上帝是否真賜人以統轄萬物的威權,並不是確定無疑的。事實上,到有點像這麼回事,是人發明了上帝,神化了人侵奪來的威權,用來統治牛和馬。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戰爭中,宰殺一匹鹿和一頭牛的權利也是全人類能贊同的。
困難在於,媚俗(kitsch)是敵手也是我們自己。只要有公眾存在,只要留心公眾存在,就免不了媚俗。不管我們承認與否,媚俗是人類境況的一個組成部份,很少有人能逃脫。反對媚俗而又無法根除媚俗,無法選擇的歷史又正在被確定地選擇。
現代抽水馬桶從地上升起,像一朵朵潔白的水百合。建築師盡其所能使人的身體忘記自己的微不足道,使人去在意自己腸中的廢物,被水箱裡的水沖入下水道。儘管廢水道的觸鬚已深入我們房屋,但它們小心地翼翼避開了人們的視線。於是,我們很高興自己對這些看不見的大便的威尼斯水城一無所知,這大便的水城就在我們的浴室、臥室、舞廳,甚至國會大廈的底下。
媚俗(忌屎)就是對大便的絕對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類生存中一個基本不能接受的範圍,並排拒來自它這個範圍的一切。
媚俗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種大眾可以分享的東西。媚俗引起兩種前後緊密相連的淚流。第一種眼淚說:看見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著,多好啊!第二種眼淚說:和所有的人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所感動,多好啊!第二種眼淚使媚俗更媚俗。地球上人的博愛將只可能以媚俗為基礎。
媚俗是一道為掩蓋死亡而關起來的屏幕。在媚俗的極權統治王國裡,所有答案都是預先給定的,對任何問題都有效。因此,媚俗極權統治的真正死敵就是愛提問題的人。一個問題就像一把刀,會劃破舞台上的景幕,讓我們看到藏在後面的東西。
表面的東西是明白無誤的謊言,下面卻是神秘莫測的真理。
媚俗一旦被識破為謊言,它就進入非媚俗的環境牽制之中,就將失去它獨裁的威權,便得如同人類其他弱點一樣動人。我們中間沒有一個超人,強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無論我們如何鄙視它,媚俗都是人類境況的一個組成部份。
媚俗起源於無條件地認可生存。但生命存在的基礎是什麼?上帝?人類?鬥爭?愛情?男人?女人?由於意見不一,也有各種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猶太教的,共產主義的,法西斯主義的,民主主義的,女權主義的,歐洲的,美國的,民族的,國際的。
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萬民留下了什麼?一個美國女演員抱著一個亞洲兒童的巨幅照片。如此等等,我們在沒有被忘記之前,就會變成一種媚俗,媚俗是存在與忘卻之間的中途停歇站。
現代化的愚蠢並不是無知,而是對各種思潮生吞活剝。這些洪水般的思潮輸入電腦,借助於大眾傳播媒介,恐怕會凝聚成一股粉碎獨立思想和個人創見的勢力。在大眾傳媒無所不在的影響下,我們的美感和道德慢慢也媚俗起來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