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是我家KiKi在我書房搗蛋的場景，也象徵這本書的搗蛋作用吧】
「千萬不要讀法律」的作者楊智傑又出了一本新書「祭司還是大法官」。在這兒跟大家推薦。無論你贊不贊成裡頭的觀點，都值得一瞧--尤其是讀法律的。
這本書可說是他的碩士論文「通俗版」。誠如蘇永欽老師在序言所說，這兒的主張簡直可用「離經叛道」來形容！看看他主張些什麼：
制憲（一次就好）
不要公民投票（代議優於直接民主）
不要司法違憲審查
內閣制（不要總統直選）
除了「制憲」還有一些綠色支持外，哪一個主張是當今台灣政治或法律圈的主流？
其中對法律人最礙眼的主張，應該就是他一貫的「反對司法違憲審查」了--雖然這個對政治人物或一般民眾來說，seemingly NO BIG DEAL!
另外一個讓人捏把冷汗，又讓法界「先進」感到極度礙眼的，應該是他的文字風格吧。楊智傑的各種批評，在他的碩士論文中，至少還引經據典，有部分新制度學派與批判法律學派的論述支持。雖然討厭他的人可能根本沒看過這些引註文獻，但「知識就是力量」，「文獻就是武器」，他還有點兒防禦力量。可是在這本「通俗版」中，沒有註釋，用語卻更大膽。多次公然說那些主流意見支持者「不讀書」！！這在我們這個重「長幼有序倫理」卻輕創意的地方，真是「好大的狗膽」？
可是，憑良心說，他提出來的說法與證據（違憲審查「不見得」有意義，有時候甚至有不良效果），見諸國內法律學界的論述，還真沒有幾個人已經好好回答過了的呢。楊智傑至少在「很多人都在質疑違憲審查」這一點上，是正確的（至於「很多人」是「多少」、「佔多少比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習慣take違憲審查for granted，直接就說它有多好多好。但一個制度的好壞，不是制度操作者「自己說」就算數的。我們有沒有看過什麼實證資料，說明大法官釋憲制度是不可或缺？外界（指法律圈外）評價怎麼看待司法，如何看待大法官？對於這供養十五名闡釋神意之祭司的神壇，我們有多少反省檢討，或至少「不疑處有疑」地來看看他們？不敢批判，那算什麼（號稱）勇敢的台灣人？
跳出法律圈，楊智傑對「公投」的高度不信任，對代議政治（尤其是立法機關）的尊崇，在台灣今日的政治氣氛下，都是令人佩服地敢言。台灣的民主，其實愈來愈像王振寰與錢永祥所稱的「民粹威權主義」，基本上沒有什麼辯論溝通的空間，而只像是不同的「宗教教派」在為教義吵架而已。楊的說法與論證，相信對各派「教徒」都不會有任何影響，但是（號稱）有批判精神的法律人，如果妳／你居然真的相信「直接民主」是「比較優越」的民主，那請你先讀讀這本書。
要講精密的論證，這本通俗書當然不足。不過換個角度比較一下，我們常常讀的判決、解釋，甚至法學論文，在論證上真的比較詳盡嗎？如果一篇論文裡頭的論證，多半就是「德國通說」、「美國判例」如此如此，那楊智傑說「荷蘭如此」、「新制度學派如是說」又有什麼不對呢？
這本書既然是搗蛋用（學名叫「批判」）或「除魅」），他只要做到「其實你說的不見得一定對」就夠了。所以我認為這本書的缺點，不在於簡單論證。而在於「天真」：我用標題「天真的憲法大夢」，就是認為楊實在是作白日夢。在今日的台灣，還想說「總統不直選」？搞內閣制？廢違憲審查？......這些夢，誠如蘇老師所說，有些在十多年前還曾是主流。但今天，這些辯論恐怕都（暫時）過時了。在今日提出這些說法，主要貢獻可能也跟馬英九一樣「回顧歷史，知道這兒還有個腦筋清醒（？）的人」。
有趣的是，楊的目的是要「戳破主流的夢（或神祉囈語）」，而他的作法卻是作了個更大的夢。這有些兒像是他很愛引用的Mark Tushnet，主張Taking the Constitution Away From the Court，別人的批評是「從現實主義出發，卻做出最不現實的建議」。
要提出政策主張，timing and context do matter！！在1990年代初期，制憲之說高唱雲霄，各種憲法版本此起彼落前仆後繼。那時真是個作夢的年代。我也曾身歷其境，成天腦子想著要總統制內閣制，要五院還是三權等等。然而，漸漸地，在政治上這些多塵埃落定。而在思想上，我也逐漸體會到，legal realist的作法，必須在「當下」的「脈絡」來作戰。與其花力氣去全面更換個制度，不如在這個制度上下工夫。反正沒有制度是不能藉由「打著紅旗反紅旗」來顛覆的。想想，大法官解釋的成果也許不怎麼樣。但是，「廢除違憲審查」與「說服（逼迫？）大法官做出我們喜歡的解釋」，那個比較容易？畢竟，「制度」只是工具嘛。
還有，在制度中運作固然有惰性，有結構性的阻力。但是，跳脫制度重新來一套，那些惰性與阻力，其實會換一種方式，同樣地擋著你。如果修憲無法通過「改成內閣制」，難道制憲作得到嗎？Whether 修憲或制憲，政治上有力的不都是那些人嗎（尤其楊智傑又反對公民投票）？楊智傑其實有些地方很像李鴻禧老師（當然，他們的訓練與實體主張差距是非常大的），都對憲法有一種「對稱美學」的憧憬。認為我們可以跳脫脈絡，重新照我的藍圖來一次，而且「只來一次」（智傑兄，你真的相信，台灣可以「只來一次」，大家就滿足？輸家就不會吵不休？）。
楊智傑引了很多國內法學者不熟悉的論述。拜台灣法學視野不廣之賜，楊的東西可以唬唬人，也有些「振聾發聵」之效。。不過嚴格來說，他的引用其實也是高度選擇性的。新制度學派固然如他所說，曾指出法院釋憲多半是展現自己的偏好。可是新制度學派也有很多文獻指出，聯邦法院釋憲其實絕非那麼主觀恣意，他們是高度受到制度所制約的。結果也是很「民主」的--雖然沒有選舉。楊的民主觀，其實是承襲美國1960年代以來Dahl多元主義下的政治科學。但那也只是一派--雖然在美國政治科學領域可說是主流。如果支持司法違憲審查或剛性憲法就是「不讀書」，那甫過世的政治哲學大師John Rawls，德國的Jurgen Habermas，也都是不讀書的爛貨了？
人無論怎樣富有想像力，如何聰明，都跳不出自己的生活領域。這本書的訴求對象應該非常廣，可是楊智傑心目中的主要讀者與批判對象，應該還是他較為熟悉的法律圈。對於這個教條主義極重的圈圈來說，這些批判的火力，無論從質或量來說，已經夠重了。（反對他的人，請自己捫心自問，你能不能提出比他更有力的說法？）不過，要跳出法律圈，對社會大眾、政治人物，甚或其他學科的人喊話（或徵求盟友），只怕還有些差距。這個差距不在於「學力」，而在於「對象」。無論要「說服」或是「幹譙」，這本書的語言，對「法律圈外」的意義似乎都...難說。
再說一次。楊智傑的每一個論證，都值得讀者好好想一想。他絕對不是一個「瘋狗亂咬人」的論者。相反地，他在碩士論文以及其他發表的論述裡頭，用語有時不免兇狠，但論證的精密程度，至少不下於台灣法學界的平均水準。而且，我們法界其實一向不缺乏精雕細琢的註釋推理，但是我們是個很沒有「視野」（perspective）的地方。「祭司還是大法官」在我們習慣的議題上，給了我們另類視野。我雖然對他的許多說法有點兒「保留」，但不是「反對」，而只是膽小而持「不確定」態度。
鄭重推薦，值得一讀後再深思。我相信，如果這本書能激起讀者心中的火花，甚至為了反駁他而讀書或把問題想得更深，那就terrific enough了！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