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連月來在海上的顛簸,浮沉,喬治亞號抵達南非好旺角。氣候是令人舒適的。山林高聳翠綠。海洋,風直直把浪捆卷上岸。李文斯頓當時是充滿能量的吧,到了,終于到了。要趕快做些事了。殖民地的強大勢力和當地土著之間的拉扯和掙扎也不知不覺,向李文斯頓隱喻着前面的道路會有更大的阻礙。
非洲,我也來到非洲。我的故事情節當中,沒有遇見像「越離非洲」(Out of Africa)中,那樣堅強的梅麗史翠普(Merry Streep),也沒有機會當羅勃烈福(Robert Redford)舉槍瞄準草原上的野生禽獸。
我身上最寶貴的是那臺黑色相機、多卷菲林,還有一疊傍身的美金。我的所有資產僅此而已。
××××××盧旺達×××××××
我透過自己手中的鏡頭,直視他們。然而,那樣的神情和可怖的決意,使我不經意恐懼。焦距在顫抖。是什么讓他們的眼神之中,挖去了靈魂,遺留空蕩蕩的,無盡漆黑墨色的──恨意、憤怒、死亡──把一切出賣給撒旦,換回的──
我已經分不清誰是圖西族人誰是胡圖族人,我姑且稱他們為黑色人種。
今天有人警告我,城里的黑人們都瘋狂了。我們這些外人也同樣處境堪危。傍晚,趁日落余光我從位于三層樓高的住處窗口望出去,盧旺達的基加利靜謐得教人發顫。深夜夢里依稀聽得房外走道滴滴答答,盡極所能腳不落地。
白天扭開收音機,那把惡毒的男人聲嗓,繼續深沉、齷齪、狡猾的慫恿哄騙逐漸喪失意志的胡圖:“殺光那些該死的圖西蟑螂,他們不配這片屬于胡圖的土地,殺──光──他們──”
聯合國極盡所能,把所有白人都遣走,把極少的驚慌中殘存的黑人帶走。我和少數人留下,記錄一次次的迷失和死亡。在我醒着的時光,手不能停,“喀達、喀達”快門幾乎被拇指指紋給磨平了。
直到一切攀過末了,我終于可以停下來喘息,從事件蔓延以來,現在才有機會做的一件事──是為盧旺達哀泣。
那都是一九九四年的往事了。
×××××××布吉納法索 • 愛在45℃西非的故事×××××××
“雖然我不能挽救每一個被沖上岸的海星,但只要我能讓一個海星回到海洋,我的存在就有意義──”攝影鏡頭還在運轉。演員的眼神專注,帶點年少的哀愁(像是在說:看海灘上還有好多好多的海星吶……),瞳孔中忽而閃現了光茫。
身邊的胡髭男人拉了拉我的衣角(拍!拍!這一幕一定要拍下來當劇照),我看見一滴眼淚正順着他臉上興奮的弧度滑落下來。而他毫無察覺,仍想孩子般的專注。
“只要我還能讓下一個海星回到海洋,我就有繼續存在的意義……”演員的對白慢慢而沉穩地接連補綴上去。鏡頭下胡髭男人連加恩的嘴唇也在蠕動,輕聲詠念同樣的對白。游走鏡頭之內,之外,導演喊卡之前,我及時捕捉兩種同等契合的動人。
這是什么時候?啊,已是二零零五年了。我來非洲都十年了。十年之間,我定時把鏡頭下的每個剎那非洲傳給國際上的新聞雜志。同時,我是一名駐非洲的新聞特派員。
在我作的一系列非洲新聞報道中,難得有教人喜悅的是,對萬格理•馬泰進行的深入訪談。她于一九七七年發起一項植樹運動,為了母國肯亞的環境保護和制造就業機會一直積極付出努力。“保護全球環境和維系世界和平有直接的關系。”她是這么肯定地對我說。前年,她的努力終于得到更大的肯定,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她。
加恩聯絡上我的時候,說是臺灣有很棒的電影人要把他的故事拍成電視劇。需要一個平面攝影師和翻譯員。我就來了。“你有雙上帝恩賜的眼和敏銳的心,你定能讓人看見貧瘠但是善良的真實非洲。”于是,和這一群同我同樣膚色的人種生活在一起。
我們會認識是因為血液。我當時剛好為了工作來到古都古。他在大街上像是看到獵物般把我給強擄住。“血……血……我需要你的血……”邊喘息,邊露出垂涎的神情。
血庫只剩一袋庫存血液。沒血了。當地人的血液又常常被驗出附帶病菌,極少量能適合采用。所以希望就只能寄托于那些外國來的義工,還有像我這樣在人群中鮮明獨立的路人(獵物?)。
下戲的時候,我閑聊中問他為何對非洲如此執念。“那你又為何在非洲一呆就呆了整十年?答案其實你自己也懂的。”我們的視野中既有蔚藍也有你也許不可置信的翠綠。一群臺灣人早期來到,將水源引進枯竭的大地,開墾出一片農田,如今是一片大大的綠油油的稻田。
“好命的孩子,應該比別人付出更多。這樣,好命才有意思。”
是啊,我們都是好命的孩子啊!
××××××××沖破土地疆界的疾病××××××××
我后來在這里為自己安置了一層小屋。常常忙着跑新聞在非洲大陸上到處奔走。每次回到屋來,疲倦不堪,再沒力氣做家事。我開始對非洲進行大規模且認真的文學書寫,從一個外來者的筆觸開始描摹(那些國際雜志就愛這些)。后果是我漸漸失去料理生活的能力。
住在樓下的歐葵蕾媽媽上來探視,見我這般窘樣板起臉且嚴肅地說:“先生,這不好!”。她馬上動手整修打理了我的小窩。
我于是決定長期雇用她,讓她自由進出,負責家里的清潔狀況和照料我的餐飲。這小筆額外收入正好可以讓他兩個健康可愛的小孩阿娜依絲和穆磊,到學校上課。
在歐葵蕾媽媽的照料之下,我的健康也有了明顯增進,整齊舒服的家居環境,讓我下筆無后顧之憂。阿娜依絲和穆磊喜歡上來湊着我玩,我亦愿停下筆給他們補習學校新學的生字。時時寫得投入忘了一切,日夜顛倒。他們見我睡得沉,乖乖不出聲將我驚醒。
我還記得那下午。一個意外清涼的下午,我從另一個非洲國歸來。門沒鎖。“我回來咯!歐葵蕾媽媽,你在嗎?”她在。她坐在我睡床床沿,手里扭握住該要清洗的被單。但是,被單被眼淚浸濕了。
“先生、先生!怎么辦,我病了,就要死了……”驚慌。無助。崩潰。我手足無措,只能緊緊擁抱她,讓她有個堅實的牢靠。
他那在金礦工作的先生把愛滋帶回家來。什么也沒說。當歐葵蕾太太打電話去金礦覓尋質問她丈夫時,他才告訴她,他是HIV陽性,目前已經接受ARV治療。太多怨懟,再也予事無補。她帶孩子去檢驗,慶幸他們都是健康的。歐葵蕾太太也開始接受治療。
她丈夫先她死去。她準時服藥,作足一切。最后,所有治療皆徹底失效。
我經常給她拍照。她說她相信我所見到的,遠遠超越肉眼以外。我用一張張照片記錄她的衰退、瘦弱及頹敗。在她剩余的時日里,歐葵蕾太太一點也不孤獨,也不像初病時般懼怕。她家人都來陪她。陪她說話,陪她上教會,陪她頑抗死亡的腐蝕。
有張照片,臉頰深陷的她和兩個孩子和所有人都滿足的微笑着。“先生,往后你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咯!”她對我說的最后的話,聲線雖然微弱,那點堅毅沒有崩裂。
此后,每次回來經過歐葵蕾太太那家,總是靜悄悄的。阿娜依絲和穆蕾送去和外公外婆同住。
我再也沒有雇用新人。我開始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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