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件事了。我真的不明白……老實說,真的,我真的到現在都還不明白,他有必要那麼做嗎?”
“我聽說有這麼一個故事。關于達文西畫最後的晚餐的……”
“最後的晚餐,你懂吧……那個耶穌和十二門徒同桌的最後一夜……叭啦趴啦趴啦……”
“吶,話說達文西畫完畫中眾人物的面容之後,就剩下一個人了……這人該長什麼樣子?讓大畫家抓破了頭。”
“你猜猜看,這家伙是誰?”
冷清清機場正中央。小咖啡館。我們對坐。他泛起一個意味深長的輕蔑微笑,握起白色馬克杯,熱氣充滿誘惑自他鏡片外擦拭而過。淡褐色的氣味。他慢慢地吮吸起咖啡因。
那還不容易?這麼令人頭痛,也只有耶穌基督吧。我百無聊賴,如此對應。然後,也噘起唇,銜住杯緣。
“錯!”
哦?我的好奇心循著咖啡因奏效,把一個慵懶的凌晨六點鐘喚醒。
“跟著,達文西出門去搜集靈光閃爍的瞬息。”
“這個人物該要長什麼樣子的呢?”
“啊哈,果不期然,出現了一個路人甲。天知道他是怎樣進入我們畫家的眼光。人頭湧動的潮汐裡,這男人注定是要入畫了。”
“畫家說:‘先生,我想邀你來當我一幅畫像的素材。不知你願不願意?事後,我會付你一些銀子,當作是我耽誤你個人時間的補償。’這個交易于是達成了。”
“路人興奮地隨畫家回到畫室。感覺、氛圍和情境都對了。一幅曠世巨作也就因為一個無名路人的入鏡而宣告完成。”
“畫家領路人到畫前欣賞。”
“路人揣想自己代入誰的臉龐?是夫子摯愛的門徒約翰嗎?還是敢怒敢言的衝動保羅?這畫真是太神奇而偉大呀!我將要隨這幅畫一起長存,哪怕我肉身將要死去。”
“畫家心滿意足,繞富興味地對路人說:不不不,你是難度最高的猶大、悖逆的族裔之後猶大!”
“原來興奮莫名其的路人,現在什麼話也說不出了。過了不久,在畫家面痛哭哀求起來……”
“為什麼是我?難道我長得那麼邪惡嗎?那麼令人討厭嗎?為什麼讓我出賣一個無罪聖潔的偉大之人呢?為什麼?為什麼……”
呼,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呼出來。“為什麼他要那麼對我呢?”他臉上跳躍的線條一下全都燙成扁平了。
“他並不好看。”
“現在想來,那樣的長相還有點讓人覺得詭異。但他提出援助的請求,我毫無保留相信了……跟著,明明還有知覺,行為卻不受控制。任他擺布行走。”
像一具牽線木偶。
“錢都提光了,都讓他拿去了,也不要緊。我覺得痛苦覺得悲傷的是……”
“我的仁慈我的同情我的善良我的簡單,都那麼廉價,破綻百出嗎?”
我們陷入無聲,沉靜地喝完快冷掉的咖啡。這個城市總是有許多解不開的謎題。
七點鐘,我伴著他去辦登機證。
“有兩種人進入這座城市。”
“一種像我這樣,很快就知道自己沒法抵擋所有迅捷的更遞和測試,也沒法抵擋繁亂的心思和牽連,于是,只能選擇退出遊戲。”
“另一種像你。剛強膽大,越挫越傷,卻越堅毅。但你不會變得冷漠世故。因為你把最純淨那部分當作生存的低蘊,好好地保存在心裡。”
有時候,我照著鏡子,都會對自己感覺陌生呀……
分開之前,我們擁抱。兩個堅硬的胸膛好用力地碰撞,像是要黏和起來了。我們都想把自己的力量分解輸送給彼此。
“好羅,我要回去當鄉巴佬咯!”他的微笑那麼溫暖和率直。
我留下來繼續一個人和城市奮戰。我只剩下我自己。
大年初一。我決定離開人煙消逝的組屋區,想去跑一場電影馬拉鬆。若有間隙,順道逛逛書店。
走進輕快鐵,只有寥寥數人。我找個習慣的角落以站立的姿勢專注閱讀。毫不察覺週圍的變化。直到我被越來越喧鬧的人聲驚動了,才抬起頭。
陌生的語音像海浪猛烈衝撞過來。女人們臉上特意地裝扮,和身上已衝洗得褪色的T-恤牛仔褲形成正比。男人們更像是剛睡醒就隨便套上一件布料出門。嘻嘻笑笑,因為人群開始擁擠,說起話來更要大聲一點。再過不久所有溝通幾乎是用喊的。
傻瓜相機鎂光燈閃了熄去,然後又閃了起來.我錯覺以為走進修車場焊接鐵片的現場。
滋……滋……滋……
明明沒有空隙了,連最後一絲空氣都擠到外頭去了。這些異國來的人們依然在車門打開瞬間拼命湧入。我的膚色和喘息聲成了昏暗光影與乖戾鄉音之中微小疲弱的唯一一顆因子。
固體形成。
手中的小說因著擠貼在身體之間,折壞了。
我驚慌地發現,右邊褲袋裡的錢包消失了!我使勁低頭查看,腳下四週遍尋不著。我的些微轉動,引起旁人的嫌惡,當我開始畏懼地掙扎,咒罵和恨意眼光幾乎把我掩埋……我放棄了奄奄一息的小說。兩手緊緊抓住僅存在身的手機。
忽然,小小的軀體在我濕漉掌心裡抖動復活了!
列車停下,門開了,我一個人跌撞地被輕快鐵吐了出來。門關上。繼續前行。
我疲累地喘息冒汗,癱坐空蕩蕩的月台上。顫抖中按下“接聽”。
“喂,新年快樂!”他的喜悅歡呼響遍這連風吹也可以聽見的空曠之間。
喂……
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要哭了。幹脆躺下來,會舒服些。
喂……
我想我剛剛被扒了。我努力地想把自己的聲音聽清楚,卻只聽到黏糊糊的……
什麼?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