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我從朱天文說起。那時正值入夜,我一股沖動張狂開來,時間剛好九點十一分走出輕快鐵。我錯覺以為書店將在九時三十分打佯,在此之前,我一定要買下兩本駱以軍的小說。作家似乎會來到城里。他,要來到(天!)。過了九時三十分,門沒關上,我擁住《第三個舞者》和《月球姓氏》,晃蕩殘余的營業時間。被散置錯處的《荒人手記》寂寥得很滑稽。維持我多年前第一次在彼城公共圖書館讀閱時的書封面──那個男體。也許曾經歷幾回再版,我決定讓朱天文如罹患愛滋后的瘦弱薄度,加入肥壯張揚的駱以軍。
不外是書和書的相遇,而我的生命正以小說般的華麗純美筆觸蔓延。我淺嘗瞬間的美好,縱然心里藏匿的一些憂傷還沒消逝。
是夜,動人的舒淇金馬獎上哭得教人心腸都輕輕糾結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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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同時發現袁哲生和駱以軍的存在。在城中唯一的書屋,我敗光一切零用,也要擺起一副落難貴族年輕后裔姿態,閑晃的所在。袁哲生已逝些許時日。我貪婪的閱讀嗜好不改,翻了翻「羅漢池」,那個書架框正好對住「遣悲懷」。月娘入夜后走過長長的寂寥的街(月光憐惜,照住那條兩旁是屋厝通往消蝕生命的青樓的路線);運尸人,推住輪椅上的尸體母親,出了電梯,滑進冷冷的地鐵(邱妙津,分秒停擺之后,被錯諤發現之前,是這么詭譎冰冷地靜止着嗎?)。
隨后,一次歸鄉時在機場滯留近乎八九個小時的時光,一邊對抗機械冷鋒,一邊開始窺探小說家之夢境情節──「妻夢狗」。偶然在電視閱讀節目見到小說家,他剛得了個年度作家獎,果真還真是個邋遢的中產階級。深藍色冷衣。那張小說家安在小說封面內里的照片,穿住冷衣,手里夾住煙條,斜倚某個河岸的石敦上,手上還有本翻閱中的書。他,低頭宛如專注閱讀。而我,在家中沙發上望住說話的小說家(忘了他當時說什么),高凸的額,發隨意竄刺,又是冷衣,那套藍色冷衣,我錯覺以為他從書里浮凸出來,立體真實地在說話了。
麥可克來頓有的是充滿時髦潮流專業的未來感。史蒂芬金是個充滿驚悚,心臟像是常常不勝負荷的上流社會。
駱以軍,是個小說家。如果不是,別人眼中看來他可能就是個一輩子邋遢,閑來無事,燒完一包又一包煙草,直到煙味使其肺部敗壞死光焦油竄進腦漿一切才會終結──的這樣一個男人。
好在,駱大叔是個小說家。這樣,那點邋遢的流浪漢質感,就可以陪襯的服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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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來了。來了。我幾乎有種不敢直視的緊張。罩在材質看來較好的夾克下頭是平凡的襯杉和就要開始泛白的牛仔褲,還有,沒記錯的話腳下是雙體面的褐色皮鞋。
小說家就坐在我前面不遠的座位。席間,他不斷的起身、欠身,似乎拼命想把自己從可以直接望向正臺的座位,推擠移植到角落的位置,可是,其他人還是要將之安排于顯眼處。所以就這樣,從駱大叔一進場,關于他的描繪,是頻繁的客氣笑容和點頭為示禮貌(更貼切的用詞應該是“謙遜”)。
下午三點,駱大叔沒有準時出現。和王安憶上臺時,那是他的敬畏模樣。不禁想起小學,早晨進班上課前,不幸遲到,班主任這時就在前頭踩着“咯噠、咯噠”節奏性的緩慢步伐。只能緊張兮兮跟在后頭維持一定距離了,屏息的留白。和王安憶開始對談時,駱大叔高凸的額頭清晰可見泛着冷汗的折光,而他早晨剛至時梳理整齊的發,開始毫無規律偷偷在發生紊亂。我惡意猜想,該不會他的大腸躁郁癥發作了吧?
王安憶問:你們這一代還注不注重故事性啊諸如之類的問題(對不起,我也有無法記住長串東西的毛病,所以只能零碎帶過)--然后他就說了好幾個故事--說他的美女作家好朋友成英姝,從日本帶回來只人偶叫Ken桑,把“他”當成養小孩那樣在養的故事。他問吶為何不直接像他那樣生個小孩,成英姝對他說:“我痛惡人類的小孩。”,美女說這句話--是怎樣的狀況呢?我覺的背后冷冷的。
談到他啊和已逝的黃國峻袁哲生等等,他們那一輩作家作品的共同主題往往是──一種虛空、空虛時,小說家挖出好友戴立忍告訴他的一個死亡的故事。這個故事被小說家敘述得很魔幻。說到他們那位學弟(后來的死者),年初二和家人吃完飯,跑到一家大廈之類的建筑,以自制的繩梯,想闖進建筑里頭--結果摔死了--案件模擬重演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問為何死者會要爬進這個無人的龐大建筑里頭--是不是每個人都開始有虛空的部分,所以才要以更大的虛空與之對抗。
小說家說起人工智能(A.I),他說他很喜歡機械小孩沉到海底(到結束前要求外星人用一綽頭發使他母親復活)那段。如同「木偶奇遇記」里頭的情節那樣,小孩夢境回游之間遇見了揮著蟬翼的仙子(“請您把我變成人類吧!”)。
小說家駱以軍這時忽然說,他正好像這機械小孩多希望他心目中的小說之女神王安憶,能揮一揮仙女棒,施下一點點憐憫的魔法,把他變成“人類的小說家”。
小說家之所以是小說家,也許都被賦予了說故事的天賦(born for stories)。我們的靈魂深處也一定都有一條共通的密道用以填塞一個又一個不同的故事。
兩天內,我着迷于駱大叔口說的故事(還有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中仰臉飛行的故事、還有米朗昆德拉和登徒子友人交換身份的故事),同讀他華麗繁復變態放肆的文字時一般的甘于就此被虜獲了知覺。
結果,我到最后也搞不清駱大叔是否有回答到了王安憶(又或其他人)的那些提問。只在慌慌張張中,零零碎碎地記下他那些如此清晰卻又朦朧的,夢囈般的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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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我還是習慣叫他駱大叔,雖然其他人也許稱他作:駱胖),研討會結束后,離去前趕緊把他拉住簽了兩本書-「我們」和「我未來次子關于我的回憶」,其他沒帶去,因為一再告誡自己不能太俗氣(但是拍團體照時還是心里殷殷盼他坐在自己站定的前方座位)。他簽「次子」時用“您”這代詞問我的名字--哇,我……太感動了--然后看着小說家駱以軍駱大叔寫下我的名,又寫了“一期一會”四字。
他簽得一派輕松,像個放課后的小學生,多高興啊(我看到了他難得松懈的笑容和微細的肢體躍動),沒人把他困在臺上,一副無辜呆滯模樣,又那么容易被問題和諸位大家們的言論被“嚇”得“發楞”。
始終是作家們的集會--來的沒來的--得獎的沒得獎的--每個晃動的細節,舉止的浮移,都成了主題,鏡頭溺愛的所在。哪怕是那些只是從作家們談說間脫口而出的作家名字--一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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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在繼續讀着「我們」里頭的契屬五十二個星期的故事。我刻意將閱讀的速度放緩,等待故事的情節慢慢從靈魂里的那條密道鑿下軌痕,然后穿越過去的片刻來到。
有時,我也不禁自問,什么時候才能變身成為“人類的小說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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