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啊!涼平…)
在早晨的陽光中醒來,龍一看著身前的男孩,輕輕地笑了。
小小的手指輕輕描繪過他溫柔的眉眼,挺直的鼻樑,迷人的粉色唇瓣,還有那張俊俏的面容….
看來就像是熟睡著一樣,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那個躺臥著的男孩,呼吸比一般人更加清淺緩慢,傳遞至手中的溫度,也比正常體溫更偏低許多。
緊緊閉上的眼睫還是沒有張開,恍如在做一個永遠都不會醒的好夢…
龍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將被子為床上的男孩細心蓋好之後,這才起身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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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一早安啊!今天是個大晴天呢!」梳洗之後推開木門,正準備走到自家屋側的菜圃上採收作物的龍一,忽然聽見不遠身後傳來招呼聲。
輕輕地回頭,唇邊露出燦燦的笑意。
【早安啊,央登,你回來啦!】
「呵,是啊,剛好趕在昨晚下雨前回來囉!」面前的少年一身粗衣,卻掩映不住一身俊朗之氣。
全然相仿的面孔,每每看見都還是讓龍一忍不住驚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孿生兄弟:只是許久不見的那位生性淡漠寡言,而眼前的這位則是熱情開朗。
【是喔,那就好…要不然就要淋雨了呢!】龍一用清晰的口型無聲地對央登說著。
那是突如其來的一場雨,不過由於是下在夜裡,秋日的夜雨,格外讓人覺得沁涼溫柔。
所以今天的天氣是一片雨後天晴的澄淨蔚藍。
【右典還好嗎?好久沒見到他了呢…】停頓了一下,龍一復又開口。
「嗯,他很好啊!這幾天他應該就會帶著舞衣,隨同輝跟宏宜四個人一起回來這邊喔!」央登揚起了笑,緩緩地往龍一的方向走過來,「他要我先跟你說一聲,然後他也問起了…涼平現在的情況…」
清朗的笑容悄悄隱去,龍一低下頭,緩緩地搖了搖頭。
「是喔…」央登看著面前低垂著頭的小小身影,也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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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龍一吃過簡單的午餐,正準備起身將屋子再做個例行清掃時,木門輕輕地響起”叩叩”兩聲。
早已猜到門外來人,龍一往門邊走去,拉開木門。
「呵,午安啊龍一,你應該吃過了吧!可以跟你聊聊嗎?」門外的央登掛上一抹無害輕鬆的笑容,對著龍一說著。
輕輕的微笑點頭,龍一將來人迎入門內。
「謝謝。」為央登倒上熱茶,龍一坐在小屋內的方桌的另一側,背向身後的床。
清秀的臉龐透著淺淺的笑容,一頭長及腰間的長髮隨意結於身後,前髮自然地垂散於頰邊…央登望著身前的龍一,即使一身男子簡陋粗衣,仍掩不住那天生純真清朗的秀麗面容。
還記得大約五年前,住在宮城近郊的央登某天突然被自己的孿生兄長右典嚇了一大跳:他們兩兄弟從右典入宮任職御醫之後,便已說好若無非常緊急之事切勿聯絡!就算聯絡也最好不要直接碰面。
會如此協議乃是因為其實他倆原為塞外少數的邊疆民族,並非中原人士。當時由於遭逢大旱久未降雨,族中之人包括他們的父母相接因為貧疾紛紛死去,之後他們兩兄弟在離開村落後幸運地被某位漢人收留,那獨居漢人自知年老而來日不多,於是便將自己的醫術及一點點身後財產留給這兩個兄弟,沒多久便過世了。
此後右典憑著自己的勤學,順利地進了宮當上御醫,原本他本意是想有機會能行刺皇帝,因為他忘不掉過去因飢貧而死的可憐族人,然而卻在遇上仁德溫厚的四皇子涼平之後,慢慢地放棄了復仇的念頭。
說真的,央登以為這輩子應該沒什麼機會再碰上自己的兄長了,卻在那天突如其來的造訪後,右典硬是將央登帶到翠霧谷谷底的一間小屋裡,並要自己一定要設法將眼前的兩個人悄悄帶離。
而那兩人,正是當時已然轉醒卻不停哭泣的龍一,和恍如死去沉沉昏陷的涼平。
之後在央登好不容易帶著兩人離開之後,右典趕在其後城中軍兵來到前,獨獨留下那面有著涼平血字的屋牆,然後摧毀那間黃土所蓋的小屋,再放火焚燒。
他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所有人都以為涼平跟龍一已死,讓皇宮裡的人相信這個”事實”不再追查下去。
「要記住,之後有機會就帶他們兩個人走,離開這裡越遠越好!」央登不會忘記,就在五年前右典對他說的這最後一句話,那嚴肅認真的神情。
往事如煙飛快地在腦海中劃過,央登回過神來看著面前的龍一,如今的平靜恬和是經過多少時間流逝才得以回復的,央登已不想再做回想。
「涼平還沒有死!你能不能不要再這樣自我放棄下去了!」好不容易把他們兩人帶回自己家裡時,龍一幾乎成天都只會抱著涼平,不言不語不說不笑不吃不喝,偶爾靜靜落淚。
就這樣過了三天之後,央登看好說歹說都無法勸龍一進食,一氣之下忍不住抓住龍一的手逼他面對自己:「你以為你這副模樣他就會醒過來了嗎?你給我看清楚,他還沒有死!你要是真的關心他你就給我把自己先養好再自己照顧他!」
從那之後,龍一才慢慢回神過來,他默默地看著央登,一會兒之後才拖著虛弱到差不多就要昏厥的身子,走到桌邊吃下央登煮好的水粥。
那抹纖瘦的小小身子,連央登看了都忍不住鼻酸心疼。
之後經過半年,央登才將龍一跟涼平帶離原本居住的地方,回到龍一原來生長的家鄉。
【如果可以,請帶我跟涼平回到那裡去。】這是當時龍一的要求。
於是,他們便一直安心地留在這個比當初離去時更鮮少人煙的地方,如同遺世般居住在這裡。
「龍一啊…我聽右典說,今天應該是涼平昏迷到現在的第五年吧…」沉靜許久之後,央登終於開口,「算一算,他也要二十二歲了吧…」
沒有說話,只是表情淡漠地垂下了眼。那神情…落寞而孤寂。
「有一件事情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愛涼平嗎?」央登望著龍一,那總是默默獨自照顧著涼平的嬌小身軀,每次透過窗櫺總會看見他不是抱著涼平,像是在心中獨自對他說話一般,再不就是坐在此刻的位置上對著窗外發呆──
而那也是最靠近涼平床前的位置。
央登覺得很迷惑,尤其是在聽過前幾日相見時右典口中的話語後,他終於忍不住決定直接向龍一開口詢問。
回視著央登的眼神,龍一沉默許久,知道央登恍若得不到他的回答就不放棄一般,於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也知道,涼平原本是宮城的四皇子,而我…這個生有虎牙的不祥之人,我不能愛他…】
「要是我是涼平,我聽到這種回答後肯定會去自殺!」央登無奈地說著,「他有多愛你,我想你比誰都還要了解不是嗎?你明明知道他最需要的就是你的愛,那為什麼不能用你的感情去回報他?」
眼前的龍一聽了央登這樣的話之後,很明顯地愣了一愣,有些失神。
「你要記住,愛情裡沒有什麼該不該能不能的,有的就只是愛與不愛而已。要不就是你愛他,要不就是你不愛他,沒有什麼身分地位年齡等等的附加問題。」央登說完,便打算起身離去。
還在發愣的龍一這才注意到央登的動作,連忙抬起頭來,清亮的眼中有著許久不曾見過的薄薄淚光。
「如果我是涼平,那我寧願我不要醒來好了…」就要拉開門離去的身影,忽然又開口丟下了一句話。充滿低沉透明感的好聽聲線,一如記憶中沉靜安穩的右典。
「只要不醒來,你就會一直留在身旁不是嗎?這總比醒來之後才知道自己不被愛幸福太多了…」
這一次,央登真的離開這間屋子了。空氣中又恢復了一逕的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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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告訴你,我終於查到當時龍一跟涼平服下的是什麼了。」
那天當央登見到右典時,右典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雖然再過一段時間就可跟輝他們一起回去,但右典還是忍不住通知央登前來跟自己會面。畢竟他們兄弟兩自有一套旁人無法得知的秘密聯絡方式。
由於右典跟輝畢竟是朝中要臣,雖說要引退還鄉,但仍不免會讓人疑心,在經過許久的監視觀察之後,朝中那些多疑人士終於相信了他們兩人的說辭,同意讓他們還鄉離去。
然而右典寧願冒著風險通知央登前來,而後者也決定赴會,由此可看出右典及央登他們倆對於涼平和龍一的關心與在意。
右典對於涼平的情深一片還有龍一的身世堪憐早已了解,而央登在經過這將近五年的相處之後,也十分同情這對可憐的苦命鴛鴦,於是在得知右典終於查到這個答案之後,央登隨即趨身前往,只希望能夠多少幫助他們兩人。
央登沒有開口,示意右典繼續。
「那是一種叫做孟姜淚的植物,其果皮色純白狀似淚滴,有人相傳那是秦時孟姜女為尋其出征修築長城的夫婿,沿路哭泣所生長而成的植物。而其植物雖然不算稀世珍草,但往往卻只有深山山澗附近才能見到,書上也幾乎全無記載。
「孟姜淚的果實具有毒性,若是誤食則會讓人陷於深度昏迷之中,血液流速與心跳呼吸整個都會減到最低,體溫也會比正常人更來得低冷,就這樣不吃不喝地昏陷下去。書中記載有人誤食後七年因無藥可解終究死去,所以應該是目前存活最久的紀錄了;畢竟正常人的體內能量即使全部減緩也還是會有耗盡的一天…
「所以此草又名『蟬眠』…」
「『纏綿』?這別名也太浪漫了吧!」聽到這裡,央登忍不住出聲打斷。
「蟬鳴的蟬,眠夢的眠。」右典明白央登錯想了,於是出聲表示。
若是自己沒有看到書上字體寫示,自己肯定也會誤會吧!
「喔…」央登點點頭表示了解。
「如同幼蟲長埋於土內七年的時間方可破繭化為成蟬,孟姜淚也有此蟬眠別名,意及最多七年如同埋於土中不吃不喝的蟬之幼蟲那深沉長眠…
「只不過不同的是七年之後成蟬雖只能鳴唧半月之後隨即死去,而服下蟬眠者則是七年之後直接步向死亡…」
「那你找到解救之法了嗎?」沉默之後,央登沉重地開口。
看來這等毒藥恐怕要找到解藥也很難了…
「其實據我推想:原本龍一應該是要找另外一種毒草”菟蕬”,此草之果外表跟孟姜淚一般通體純白,唯一不同的是其果形狀渾圓,而後者則略成淚滴狀。此果之液服下後將會於夢中自然死去,所以又稱”夢逝”。
「然而龍一卻誤採為孟姜淚之果錯認為菟蕬,所以可能當初他就有想過要以此方法來尋死;不過或許是上天垂憐,要是真是菟蕬的話當場就無藥可救了,然而孟姜淚的解救之法卻意外地讓人不可置信…」
右典話說到這裡,下一瞬間又被央登打斷。
「是什麼?趕快告訴我!」語氣十分興奮!至少知道解藥之後,也比較有法可循!
「是…」右典語氣輕輕地說著。
聽到這樣的回答,央登也愣了一下。
不會吧?!還真的是讓人驚訝…不過轉瞬一想:這也難怪先服下孟姜淚的龍一能夠轉醒過來。
「所以我要你幫我!這解藥說難不難,但說簡單也不簡單!」右典凝重地看著央登,後者也一臉認真嚴肅,「我要你幫我突破龍一的心房,讓他了解自己的感情,這樣涼平醒來也才有意義!」
「雖然沒有絕對自信…但是我知道了…這件事就交給我吧!」央登思索了一下,這才露出一抹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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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央登離去後,龍一發呆了許久,直到天色漸轉昏暗,他才回神過來。
然後就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他有多愛你,我想你比誰都還要了解不是嗎?你明明知道他最需要的就是你的愛,那為什麼不能用你的感情去回報他?)
(如果我是涼平,那我寧願我不要醒來好了…只要不醒來,你就會一直留在身旁不是嗎?這總比醒來之後才知道自己不被愛幸福太多了…)
(愛情裡沒有什麼該不該能不能的,有的就只是愛與不愛而已…)
腦中不斷縈繞著的,是央登方才的話語。
茫茫的思緒,一時之間竟憶起了從前。
「龍一…你知道嗎?我真的好喜歡你…我愛你…」那時因為自己才被刺傷的慶太,在龍一害怕得扶起他的時候,慶太望著龍一,眼神坦然地說出了自己的心意。
「我…我也愛你…你不要再說了,我趕快去找你的家人來救你…」龍一已經嚇到淚流滿面,他只能這樣回答著慶太,腦中只想趕快能找人來為他止血救命。
「呵…我明白自己就要死了…你不用在這個時候…還說這些話…來安慰我騙我…」慶太淺淺地笑了,就算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他也想在最後將心意傳達給龍一。
只因為對方是自己認真用情的人,就算今日生命未盡,他怎會不明白,龍一始終對他只是一般的單純友誼。
「這是以前…我奶奶留給我的蝴蝶玉珮…她說將來若是…我遇到自己的戀人…就送給他…」慶太從懷中拿出一條繫著紅線的玉珮,將它拿給龍一,又用盡最後的力量,將自己頸上同樣的一條拉下,「我將這一對…一起給你…奶奶說蝴蝶玉珮…能保護有情人…永遠幸福不分離…
「將來你一定…會遇到一個…比我更愛你…你也愛他的人…你就將玉珮…給他…他會代替我…給你幸福…」
「謝謝,我知道了…」龍一哭著接下,他看見慶太因為方才用力,受刺的腹部血流得更兇,「慶太你不要再說話了,我去找宏宜跟你家人過來,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像是已經說完想要說的,慶太輕輕地點點頭,鬆開龍一的手,微笑著閉上眼睛…
之後在慶太兩年後的忌日時,因為傷心來到蔚映池畔的龍一竟然就這樣奇巧地遇見了涼平,從此結下他們兩人之間令天地都為之動容的宿世情緣…
「涼平…」
忽然有一個低沉至極的聲音響起,打破屋內沉重的空氣。
夜色已近,大雨在外面再次傾盆落下。
是跟五年前的今天一模一樣的時間跟天氣。
那是龍一的聲音。比一般男孩更低沉的聲線,然而再聽卻會讓人不自覺地迷戀…
特別是像現在,輕輕細細恍若耳邊呢喃的絮語。
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涼平,龍一傾身俯視著他,眼淚一滴滴地落下。
如同許久未曾再哭泣的淚水,那把從不開口的聲音,也在七年之後再次出聲。
「我的生命已經失去好多了…我所愛的人也一一的離我而去…
「生命的經歷告訴我我無法再去愛人了…我的家人…朋友…全都因為我而離去…
「而你…也是因為我…如今…才會昏迷在這裡…」
哽咽著,聲音幾乎就要聽不見了,隔著窗外大雨淅瀝,只剩下好輕好輕的話語,回盪在兩人的耳畔。
「慶太說有一天我會遇見我愛又愛我的人…他會給我幸福…我不敢奢望是你…
「然而當我將玉珮交給你的那一天起…就算我從未說出…其實它也代表了我最真的心意…
「如果可以…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不管你聽不聽得見…會不會醒來…這一輩子我只對你說這句話…
「涼平…我愛你…我愛你…」
唇瓣輕輕地落下,眼淚就這樣滑入相貼的雙唇中──
原來他和他的吻,有著這樣的真情:既冰冷又淒清,以吻交心。
龍一哭得好累,忍不住縮起身子,緊緊地抱住涼平,躲在他的懷中。
「龍一…龍一…」
快要睡去的時候,好像聽見有人叫喚著自己…
很熟悉很熟悉的聲音,那把聲線裡的溫暖深情,他一生也無法忘卻…
是在作夢嗎?微微的一笑,是在作夢吧…
如果這是夢,那他也寧願永遠不要醒來。
「你這樣睡會著涼的…」
有一雙手臂,眷戀愛憐地擁緊了自己…
好真實的體溫跟感覺,忍不住也伸手更抱緊了一些…
原本緩慢到幾乎聽不見的心跳聲在耳邊逐漸清晰,是啊是啊…
那是曾經聽過的,天地之間最讓自己安心的動人樂音。
「呵…你睡著了嗎…那我就陪你一起睡吧…」
柔軟的雙唇吻上自己的額心,輕輕的輕輕的…
像許下千古諾言般慎重,又像害怕會脫手離去般珍惜…
頸間的脈象又再度流動了起來,呼吸也如同一般恢復到正常狀態…
等到再次醒來時…也許就會發現最動人的奇蹟,出現在彼此的生命裡。
(你愛我,我愛你…
就讓我們這樣一生一世一世一生…永生永世地愛下去。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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