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方向》About Schmidt
曾在2002年入圍坎城影展正式競賽的《心的方向》,是一部描述退休阿公許密特開著休旅車千里迢迢去參加女兒婚禮的『半』公路電影。如果說題材類似(連參展坎城都一樣鎩羽而歸)的《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是鬼才大衛林區難得反璞歸真之作,簡單到不須用文字形容的情節卻醞釀出極度純粹的人性情感;那《心的方向》除了演員整體表現之傑出(尤其是傑克尼克遜)無庸置疑,最令我驚訝的應該是導演亞歷山大潘恩的『轉老人』。
繼活潑狡詐的《天使樂翻天》Citizen Ruth、《風流教師霹靂妹》Election(這兩部片台灣都有出首輪錄影帶)後,潘恩雖仍保有他素來的尖銳與政治幽默,卻改以更平凡、溫厚的態度來抒發生命中不可避免的悲傷。如同前兩部作品一樣,《心的方向》還是以潘恩自己的故鄉Omaha做為故事背景。從一開始以各種角度觀看那棟耗費了許密特阿公大半生的保險大樓,到接下來看似尊榮的歡送會、用退休金買的超大型休旅車、妻子死後偌大寂靜的屋子、公路旅程的荒涼景色、甚至遠在世界彼端未曾謀面的非洲養子,潘恩不斷地利用『空間』(強調其大)及『距離』(渲染其遠對比許密特阿公的卑微渺小與寂寞。他力圖阻止女兒的婚禮未果,最後在婚宴上一番得體的致詞,其實是人生中最常見卻也最無可奈何的妥協。來自坦尚尼亞的一張手繪圖畫,乍聽之下以為是來自遠方的幸福鐘聲,回響再三才終於發現 – 不過是撫慰孤寂心靈的虛幻之音。
雖然在坎城影展沒撈到什麼好處(得大獎的是《戰地琴人》),在奧斯卡也槓了龜(倒是獲得洛杉磯影評人協會的年度最佳影片),亞歷山大潘恩仍在好萊塢站穩了腳步。把潘恩和差不多時間崛起的保羅湯瑪斯安德森(以下簡稱PTA)來個超級比一比,不難發現PTA其實比潘恩幸運得多,《心靈角落》Magnolia擒熊就算了,連普普通通的《戀愛雞尾酒》Punch Drunk Love都可以輕鬆摘下坎城最佳導演獎。兩人在編寫劇本方面都極有天賦:潘恩俏皮尖銳;PTA則靈敏細膩,尤其對於『家』的概念有獨到的詮釋。從其處女作《賭國驚爆》Hard Eight、緬懷A片工業界滄桑的《不羈夜》Boogie Nights,到素描浮世男女的《心靈角落》(反倒《戀愛雞尾酒》刻意輕鬆,避談這個問題),電影裡眾角色的苦痛嘶喊其實源於家庭與歸屬的某種缺憾。
˙《我的生命裡只有我自己》Tatie Danielle
有趣的是,把上頭所提的PTA和潘恩的特色綜合一下,我驚訝的發現答案竟然是法國導演艾汀夏帝耶(Etienne Chatiliez)。
可不是?《心的方向》裡的許密特阿公企圖改變一些事情、企圖為自己的存在留下一些痕跡,卻老是被頭頂上的命運女神無情地嘲弄。那股溫暖低緩中飄揚著的憂傷,在夏帝耶十年前的作品《我的生命裡只有我自己》裡竟倏地生猛活潑起來,彷彿是一個七十歲老人家吃了顆搖頭丸後,為大家來上一場霹靂銳舞秀。
拍電視廣告起家的艾汀夏帝耶一直是我非常感興趣的法國導演。自從1995年在民生報辦的法國電影節看了他導演的《幸福在農場上》Happiness Is in the Field(台灣曾發行錄影帶)之後,他在片中對所謂『幸福』與『家庭』的傳統定義與價值的嘲諷就很讓我深刻。等到我終於在秋海棠那兒買到他1988年的處女作《生命宛如悠靜長河》Life Is a Long Quiet River後,更確定了我對他的看法。這兩部電影都是關於一個陌生人厭倦了自己的生活而闖進另一個陌生的家庭(而且恰好都是從都市出走,進駐風光明媚的鄉間),卻反而在該地找到某種『生命的意義』或『生活的目的』的故事。如果再把夾在這兩部電影之間的《我的生命裡只有我自己》加進去,可看做夏帝耶的『幸福三部曲』。
相較《生命宛如悠靜長河》及《幸福在農場上》以男性角色為劇情重心,嘲諷中見溫暖的光明走向;夏帝耶這部描述一位厭倦了鄉間平靜的等死生活的老太太塔蒂,決定不計一切代價擁抱大巴黎、或說追求她自己的快樂生活的《我的生命裡只有我自己》,顯然陰鬱、殘酷得多。塔蒂丹妮爾(也就是這部片的法文直譯片名)的老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喪生,她憑著撫卹金與女傭在鄉間過著豐裕卻無趣的生活,直到服侍她一輩子的女傭『意外』死亡…,她決定變賣一切,把大半財產留給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 她的姪兒姪女。理所當然地,她搬到巴黎與姪兒一家四口同住。塔蒂是一個乖戾、狡詐、極度難以相處的老頑固,而她的姪兒一家人是再平凡不過的中產階級,他們絞盡腦汁討塔蒂歡心,塔蒂卻從不領情,屢屢讓他們在重要場合難堪。艾汀夏帝耶與他的編劇老搭檔Florence Quentin成功地塑造了寂寞焦躁的老塔蒂這個角色,她的冷酷讓我們難以認同,但卻又看好戲似地打心理期待這古靈精怪老奶奶的下一波整人策略。眼看著,這家庭一年一度的度假時間就要到了,為了擺脫這地獄來的老賤貨,為了如願去地中海喘口氣,姪兒一家人倉促地聘請了臨時女傭珊德琳(由《愛蜜莉的異想世界》裡的矮矮賣煙嫂Isabelle Nanty飾演)來滿足塔蒂這段期間的生活需求。
與PTA不同的是,夏帝耶不去挖掘角色內心的難癒的舊創,也不願硬『拗』出一個好萊塢式互舔傷口的動人解決方式。夏帝耶的電影永遠是一連串的問號,永遠不把事情說得斬釘截鐵。關於姪兒一家四口『看似』美滿的中產階級家庭生活與待人處世哲學,夏帝耶藉由塔蒂的破壞舉動揭露出「他們真的關心老傢伙嗎?或者只是源於『不得不』的義務?」等吊詭訊息。甚至,當電影的後半段把重心轉到珊德琳與塔蒂的過招時,也千萬別期待這是另一部好萊塢出品的真情XX或心靈XX之類的廉價手帕電影。夏帝耶從不認為兩道熱流非匯流不可!恰北北的珊德琳如何馴服塔蒂,塔蒂又是基於什麼樣的想法而對一點也不敬老尊賢又自我中心的珊德琳付出『善意』?這是一個謎,是艾汀夏帝耶的『幸福三部曲』裡不斷提出的疑問。或者,這兩人的投契是奠基在相互利用的基礎上;說不定,在夏帝耶的認知裡,真情交流說穿了不就是變相的情感相互利用而已。
幸福,不一定只存在於一般定義裡的家庭(這不是PTA的電影裡一直在強調的互補哲學嗎?);家人,未必非要有血緣關係不可。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