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630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的英國羅曼史作家安琪戴維洛生平的電影【逐愛天堂】,改編自英國作家伊莉莎白泰勒1957年的小說(這本小說其實是以十九世紀末期大眾小說作家Marie Corelli部份生平為本)。不過如果只是把【逐愛天堂】看作是另一部【波特小姐:彼得兔誕生】、【珍愛來臨】之類的女作家傳記電影,那未免又太小看了法國導演佛杭蘇瓦歐容的能耐。
歐容擅長把謀殺與推理類型與他感興趣的題材做出結合,這回首度拍攝英語發音電影,再次跌破一堆電影人的眼鏡,選擇挑戰性極大的傳記電影,揚棄時下流行的後設推敲,也不搞創作者與作品本身雙向書寫的虛實辯證那一套……。原來,【逐愛天堂】是歐容對五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從技術到精神上的巧妙致敬。看看電影中的某一幕,女主角安琪興奮地從樓上跑下來的場面調度,明顯就是師法【亂世佳人】的經典畫面啊。
這位長相俊美的明星級法國導演,過去作品中總是泛著一股神秘而優雅的美麗,彷彿漩渦般把銀幕前的觀眾吸進去。或許【逐愛天堂】並沒有歐容先前兩部極簡之作【5x2愛情賞味期】及【愛無止期】帶給我的那般震撼,但這回歐容承襲當年他拍攝【八美圖】時反芻老電影後予以「再生」的精神,整體成績與驚豔指數甚至還超越美國導演塔德海恩斯向通俗劇大師道格拉斯塞克致敬的【遠離天堂】呢。
外觀上,【逐愛天堂】從強烈的燈光、光鮮張狂的美術(有時刻意採用假假的佈景)、服裝設計,以至攝影部份如特藝色彩等復古方式的靈活交錯,配樂部份如艾默伯恩斯坦那樣煽情的大編制交響樂,以及演員的演出方式和歐容的取鏡調度……,種種如五十年代般毫無節制的特寫、放大,的確讓人想起道格拉斯塞克的電影。
內在精神上,如同塔德海恩斯透過【遠離天堂】重新解讀道格拉斯塞克,歐容也注入了屬於他個人看法的時代感與批判性。「天堂」在【逐愛天堂】裡,既是夢幻華麗的實體「天堂之屋」,也是一個縹緲的象徵。女主角安琪(天使)原先以為一旦她終於有能力買得起這座豪宅(天堂),也就代表著她夢想中的未來即將燦爛地展開。結果直到最後,她與「天堂之屋」先前的住客安潔莉卡在不可思議的情況下「尷尬」地面對面交談,兩人從名字、經濟狀況到愛情的相互對照,終於逼使她釐清,自己原來並非正牌的天使。自己從來都只是一名配角,一個替身。
安琪這角色的行事作風,簡直我行我素到了極點。她對於所有不順遂的外在事物,總能發展出一套異於常人的自圓其說與自我療癒機制。她的言行粗鄙且極度缺乏常識,然而這樣的缺陷卻化作一股很傻很天真到強勁得令人感動的自信,支撐著她個人的小宇宙發光放熱。安琪自始至終活在一個自我建構的粉紅色泡泡裡,那個泡泡一旦有了破洞,自我修復能力之強,確實超乎凡人。然而泡泡終究是吹出來的,是虛浮無法永久的,當它飽滿地撐到極限後,隨之而來的全然崩解,自然也就是安琪的毀滅之日。
隨著時代的邁進,連迪士尼都開始透過【曼哈頓奇緣】的落難公主吉賽兒一角,嘗試去深化夢幻公主的幽微內在,嘗試以更人性化的情感去賦予Happily Ever After更具辯證性的複雜思考。【逐愛天堂】亦然。歐容的劇本(可惜無法知道原著小說怎麼寫)藉由呈現安琪的種種荒誕與自我中心,試圖去挖掘這位才華一般的三流羅曼史作家,其存在的價值與社會意義。包括老牌女星夏綠蒂藍普琳飾演的出版商狄奧之妻對安琪的反感,以及安琪的畫家老公伊斯麥(麥可法斯賓達飾)活在老婆名氣陰影之下的鬱鬱不得志,都是歐容用來與安琪心性做出對照的反差組。出版商之妻是典型的英國上流社會貴婦,安琪的老公伊斯麥則是畫風陰暗具批判性的窮畫家,兩人的處事態度無疑是與靠寫夢造夢賺稿費的安琪完全相反的(這樣的性格對照其實頗有亨利詹姆斯招牌「國際主題」的味道),偏偏他們的經濟狀況卻不允許自己全然背棄安琪。
相形之下,一手拉拔安琪,亦父亦師(安琪年幼失父)的出版商狄奧(非常曖昧的「類」父女情誼),以及永忠心的粉絲兼摯友兼小姑兼秘書諾拉(偷渡了非常曖昧的女同志情誼)這兩個角色,則對於安琪有著全然的寬容與支持。幾乎是環繞著安琪而「活」的狄奧及諾拉,他們對安琪才華的欣賞,包容了他們對安琪行事態度的強烈不滿。
值得注意的是,狄奧與自己的妻子,伊斯麥與自己的妹妹(諾拉),這四個與安琪關係最密切的親人朋友,無論支持安琪還是反對安琪,終究殊途同歸地,同樣矛盾地仰賴著「安琪的存在」而呼吸。情感上、經濟上皆然。至此,來自創作者歐容的批判,其實已經很明顯且尖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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