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多歲的日本國寶級導演市川崑向來喜歡翻拍文學作品，而且常不介意是否已被其他導演搶搶先拍過。從1945年導演處女作《娘道成寺》至今，包括川康端成的《古都》、古崎潤一郎的《細雪》、橫溝正史的《女王蜂》、《八墓村》與《犬神家一族》等經典名著，都在他手中幻化為不朽的影像。不曉得是否拍片的時間太長，而值得改編的作品又太少，他1956年的代表作《緬甸的豎琴》與1976年的《犬神家一族》，各自在三十年後又被市川崑本人親自導演了新的版本（1985，2006）。最新版《犬神家一族》是市川崑的第76部電影，希望不會成為他老人家的遺作。
事實上，《犬神家一族》之所以大費周章重新搬上大銀幕，自有其紀念價值。1976年，角川春樹由出版業正式跨足電影製作，與市川崑合作《犬神家一族》而打出「角川映畫」的知名度。不但陸續推出《人間的證明》、《蒲田進行曲》等經典文學電影，也籌拍豪華鉅製例如《里見八犬傳》、《魔界轉生》與《天與地》。歷經九十年代的毒品醜聞而沈寂了一段時間，角川春樹在十年後重返影壇，分別擔任紀念終戰六十年的《男人們的大和》的監製，以及慶祝蒙古建國八百週年的史詩大作《成吉思汗：征服到地與海的盡頭》的製作總指揮。同時，對角川映畫深具歷史意義的成立三十週年紀念作品《犬神家一族》新版的拍攝工作，也如火如荼地進行中。
《男人們的大和》、《成吉思汗：征服到地與海的盡頭》及《犬神家一族》都有著典型角川出品的大片特色，都是改編經典大眾小說名家原著（辺見じゅん、森村誠一、橫溝正史），幕後有與角川映畫淵源甚深的老牌導演（佐藤純彌、澤井信一郎、市川崑）掛保證，幕前卡司一字排開更是氣勢無比。可惜的是，除了《男人們的大和》票房亮麗破五十億日圓、入選旬報年度十大，並入圍日本影藝學院賞最佳影片之外，《成吉思汗：征服到地與海的盡頭》與《犬神家一族》精雕細琢的時代劇背景及星光熠熠的卡司，並未獲得評論界的肯定與觀眾的支持。跌破眼鏡的票房收入（一部十四億，一部近十億）與製作方的投入心力，完全無法成正比（更巧合的是，這兩部大戲恰好分別由反町隆史與松嶋菜菜子這對夫妻檔擔任主役），對角川春樹這樣一位重返製片界的巨人來說，似乎頗有時不我與之嘆。
前段似乎有點離題，再把文章拉回《犬神家一族》上面。由於當年角川春樹、市川崑，以及石坂浩二的鐵三角，奠定了由角川映畫出品的橫溝系推理劇的金字招牌。所以這一次重拍，即使角川春樹本人並未親自參與製作，即使後來陸續又有古谷一行、豐川悅司、上川隆也、稻垣吾郎分別在其他電影電視版本中扮演過金田一耕助，市川崑依舊找老搭檔石坂浩二回鍋飾演金田一耕助（畢竟他當年詮釋的金田一耕助銀幕形象太過深植人心）。石坂浩二是出身慶應體系的標準豪門貴公子，除了當演員，還會作詞繪畫，也主持《開運鑑定團》。看一下他年輕時的照片，真的是眼睛大氣質好，完全把如今的妻夫木底迪給比了下去（註）。如今石坂浩二雖高齡六十有六，還是照樣一副大眼翩翩的無辜模樣（看起來真的只有四十五歲），並未顯得老態。
除了男主角照舊之外，新版《犬神家一族》也找回當年飾演犬神家松、竹、梅三女的其中兩位（飾演松子的高峰三枝子已過世）女星三條美紀、草笛光子，以及當年飾演警探的大滝秀治、加藤武來軋一角，讓這個新版更具時代性的傳承意義。當然，日本首席腳本家三谷幸喜跟深田恭子不計戲份，友情客串金田一耕助落腳的那須旅館主人與服務生，更是令人興奮，因為當年舊版中旅館主人一角，可是由橫溝正史大師本人客串的呀。這樣貼心的安排，似乎也是對三谷大師聞名遐邇的推理劇《紳士刑警》系列最最美好的肯定方式了。此外，產後作品不多的松嶋菜菜子選擇以珠世這位絕世美人的角色復出影壇；近年作品不多的「日本梅莉史翠普」松坂慶子演出三姊妹中的老二竹子一角；而以《藝伎之家：玩具屋》及《扶桑花女孩》廣為人知的老牌女星富司純子（她女兒就是東京影后寺島忍）則飾演核心人物松子。不得不提的是，片中飾演松子獨子佐清的乃是著名歌舞伎演員五代目尾上菊之助（基本上這類長得眉清目秀超有日本FU的男星，例如中村勘九郎，都是出自歌舞伎），也正好就是富司純子現實生活中的寶貝兒子。
說了那麼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還是得說說這個新版《犬神家一族》到底拍得如何。這部電影之所以各方反應不如預期，或許在於它的時代性。首先，近年來SMAP的稻垣吾郎已經在電視台四度扮演金田一（包括電視版《八墓村》、《犬神家一族》等），製作成本、卡司、劇本及導演調度皆不輸電影版，也難怪這回標榜由導演本人重拍三十年前經典的最新版本，未能引起太多話題，畢竟實在是少了「新鮮感」。此外，在這個手機、DNA檢測已經理所當然的年代，再來看那種五十年代因為收不到書信而失聯錯過的言情電影或是因為科技不足而無法確認身份的推理劇，對年輕一輩觀眾來說，未免太LKK了一些。而沿用三十年前的劇本，配上市川崑非常精緻但稍嫌老式過時的調度，或許這些東西在上個世紀是如平地一聲雷般有其前衛性，但千禧年的新版本還這樣玩，未免讓外行人覺得熱鬧看不夠，門道也摸不透了。老實說，市川崑的這點侷限，跟法國犯罪推理電影大師夏布洛近年面臨的窘境，還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果說《犬神家一族》輸給了時代性，那耗費鉅資的跨國合作計畫《成吉思汗：征服到地與海的盡頭》則是輸給了民族性。角川春樹親自擔任製作總指揮的《成吉思汗：征服到地與海的盡頭》，從氣勢到調度都應趨勢要求向近期西方史詩片取經，可惜激昂的戰前演說跟龐雜的戰場調度終究超出這個劇組的能力範圍（事實上我們早已被《魔戒》養刁了胃口，怎麼可能滿足不到一兩分鐘的戰場砍殺呢？），由日本人來詮釋蒙古歷史人物更是少了一股草原大漠獨有的豪邁情懷（差點以為在看日本武士片），而岩代太郎的配樂雖磅礡動聽，卻嫌洋化過火了點，與蒙古草原文化缺乏更緊密的聯繫…。
然而，或許因為期待度太低之故，我意外覺得這部電影的後半段其實越看越精彩。因為它的劇本（不曉得跟森村誠一的原著差距有多少），緊緊抓住了一個有趣的點——成吉思汗的血統之謎。奧利佛史東的《亞歷山大帝》把他長年征戰不願歸鄉的原因，歸結到他自小對母親由愛而恨的心魔反應；而《成吉思汗：征服到地與海的盡頭》則把鐵木真征服到地海盡頭的雄心，歸結於他的血統情結。蒙古女人長期被物化被視為傳宗接代工具的悲情宿命，是這部電影的出發點；而古老的蒼狼傳說，則成了血統未明的鐵木真得以從（自己與父親也速該、與母親的舊情人、與自己血緣無法確定的兒子朮赤之間）糾結的傳承關係中抽身，進而獲得救贖的唯一出口。正是因為這個觀點有趣，鐵木真面對自己血緣及兒子（飾演朮赤的就是在《男人們的大和》裡表現出色的松山健一）血緣的反應，才顯得耐人尋味；他一再寄託蒼狼傳說的心態（對應《亞歷山大帝》裡的飛鷹觀點），也才能打動觀眾。而最後那討伐金國的第一箭，更因此在史詩的FU之外，射出了宇宙皆然的人性情感。
順道提一下，本屆角川影展的《守靈夜狂想曲》，真的帶給我相當多的驚喜。光是看這部片的劇情簡介，可能會一頭霧水，不太能瞭解其趣味性。《守靈夜狂想曲》是日本老牌演員津川雅彥演而優則導的處女作。津川雅彥跟伊丹十三合作過不少電影，當然包括代表作《葬禮》。這回他首度當導演，選擇改編中島RAMO這本關於守靈夜光怪陸離的小說，或許多少帶著向伊丹十三《葬禮》致敬的意味吧？
《守靈夜狂想曲》的第一幕，是單口相聲大師病危，一群弟子憂心地要讓他走得安心，結果鬧了一個大笑話。原來這個大笑話只是個開場，而大師之死也只是開場。大師過世後，他的大弟子、他的老婆也接連去世，整部電影被整齊地劃分成三個段落，描述三個守靈夜，幾名弟子與來客間的互動，間或穿插他們師生當年的往事。在黑色的荒謬的胡鬧同時，某些煽情的安排卻又是灑狗血灑得恰到好處（比如那場由活著的弟子與死去的師父合舞的「最後康康舞」，背景音樂從三弦琴逐漸變成西方古典樂，這樣的過場邁入第二個守靈夜，就非常具有情緒上的感染力）。而後半段在幾乎要被連篇葷話淹沒的情況下（連在座女性角色也都率性地下海開葷），那又悲切又搞笑的偶而真情流露，還真頗尖銳地調侃了平日拘謹有禮的日本人難得的解放時刻。這部份如果和甫上映的英國片《超完美告別》相互對照，或許會是很精彩的文化差異與民族性討論哩。
憑著津川雅彥的名氣與人脈，《守靈夜狂想曲》果然邀來不少名人助陣，包括當年同樣有演《葬禮》的岸部一德，掛頭牌的中井貴一、木村佳乃，驚鴻一瞥的浅丘ルリ子、高岡早紀等人。不過最搶眼的，除了飾演大弟子的笹野高史之外（他才以《武士的一分》老奴一角拿下日本影藝學院最佳男配角獎），莫過於在《犬神家一族》技鎮全場的富司純子。她這回飾演落語大師遺孀，整部戲的節奏都被這位退休藝伎阿嬤牽引著，甚至在這個角色死後，還繼續粉墨登場以藝伎鬼魂造型現身守靈夜大唱色情歌曲。無論哀傷、孤獨、還是直率天真的表達，臉部的微妙表情變化真是精彩，甚至比她在《扶桑花女孩》及《犬神家一族》的表現更為搶眼。
第二屆角川影展自十月五日起全台巡迴放映，詳細資訊如下：
http://www.taipeiwalker.com.tw/pub/KADOKAWA2/mo2.htm
。除了閃亮華麗的新版《犬神家一族》之外，改編自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得主大崎善生同名原著的《鐵線蕨的憂鬱》，以及改編自暢銷兒童文學名著的《野球少年》，同樣值得期待。我曾經讀過大崎善生的代表作《Pilot - 相愛的記憶》，主人翁跟《鐵線蕨的憂鬱》一樣，都是擔任成人雜誌編輯的山崎隆二。《Pilot - 相愛的記憶》其實就是《鐵線蕨的憂鬱》的前傳，藉由回憶山崎大學時代一段純愛的回憶，來鋪陳山崎當時面臨人生交叉點的複雜心境。其實我覺得就內容來看，《Pilot - 相愛的記憶》會比《鐵線蕨的憂鬱》更適合改編成電影，因為除了主角年輕化，今昔對照的時代感也強化了糾結滄桑。而且，書中三位主要女性角色（山崎前女友，現在的小女有，以及謎樣的妓女）還真是有著一種透明般的迷人真誠啊。
註：我對石坂浩二（見上圖）的崇拜之情，只維持了五分鐘。在得知他幾年前聲淚俱下召開記者會宣布與老牌影后浅丘ルリ子離婚，實則拋棄糟糠妻與年輕美眉逍遙快活的醜事（嗯，大家可以自己去Google一下）之後，我對這位氣質歐吉桑的尊敬之情，立刻消失無蹤。
http://ja.wikipedia.org/wiki/%E7%9F%B3%E5%9D%82%E6%B5%A9%E4%BA%8C
附記：
‧關於《市川崑物語》：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97266401/20071022223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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