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還是沒有》（A Fost sau n-a Fost?)，是《1208全民開講》的羅馬尼亞原文標題（英文片名則是《十二點０八分布加勒斯特東邊》）。1989年12月22日的12點08分，羅馬尼亞的西奧塞古政權垮台，從此改寫了羅馬尼亞的歷史。
羅馬尼亞先天的政經歷史脈絡，提供了電影人最大的想像空間與最豐富的創作資產。在《1208全民開講》裡，小鎮電台製播叩應節目，邀請當地居民共同回憶1989年共黨倒台的前後點滴，傳神地呈現了後共產時期的羅馬尼亞百姓必須面對的種種衝擊。
如果是在十二點０八分之前上街抗議，表示你是有LP反抗極權的勇士；但如果是在十二點０八分之後才上街抗議，那頂多只是去湊熱鬧罷了。《1208全民開講》有著東歐電影最擅長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嘲諷語調。
《1208全民開講》的前半段，導演柯內流波蘭波宇先是描繪了節目製作兼主持人、以及應邀受訪的兩位來賓，三人日常生活中各自的困境。後半段則是整個叩應節目的實況轉播。只見來賓一號不得志酗酒教師，氣急敗壞澄清十六年前他真的是帶頭在廣場抗議的「英雄」；只見一個接一個叩應進來的觀眾忙著回憶當年倒台時自己正在做什麼；只見主持人忙著擋住與主題無關的話題；只見來賓二號老先生抱怨沒人給他發言機會…。
然而，在這樣紛亂中，整個輪廓忽然鮮明了起來。原來，這才是柯內流波蘭波宇的目的。
政治攸關百姓生活，然而這樣的關鍵時刻，在百姓們的人生記憶中，又是佔著怎麼樣的位置？個體生命與大架構下的政經脈絡如何接軌？無關甜蜜痛楚美好醜惡，排除立場偏見傷痛悔恨，種種可能與組合、存在抑或缺席，攸關的終歸是個體的自己。於是，家裏的老狗、車子爆胎，或在酒吧喝到醉茫茫，最重要的是，那一刻是屬於自己的，無關重要性與否。也因此，來賓二號老先生那感傷的回憶力量，竟是如此強大；也因此唯一一通聲援來賓一號酗酒教師的叩應，竟是曾被他酒醉時辱罵「中國豬滾回去」的雜貨店老闆（而主持人粗聲鄙夷中國移民有啥立場打電話來聲援的態度，竟是無比噬人）…。
短短半小時的叩應實況，柯內流波蘭波宇高明地勾勒出媒體、政治與尋常百姓之間，弔詭而微妙的共生關係。無論假裝參與，還是漠不關心，革命將以不同的記憶，存活在不一樣的生命體內。這讓我想起，台灣五十年來的大大小小民主事跡記憶，不也正是如此延續著？
最後一通叩應，讓所有紛擾歸於平靜，真是極其巧妙的詩意謝幕。「好好欣賞雪景吧！」溫柔的一句女聲「聖誕快樂」，化解了先前的喧囂。窗外，白雪緩緩飄下，覆蓋了黑灰色大地。一個接一個的空鏡頭，安靜、無聲、卻又些許感傷，讓先前的火爆瞬間降溫，一股溫暖緩緩升起，安撫了所有的憤懣與悼念。我這時才恍然發現，這些空鏡頭其實與開場的一連串空鏡頭一樣，只不過順序相反。開場是燈暗，收場則是燈亮。
羅馬尼亞電影近年來的確不簡單，例如克利斯提普優的《拉札瑞斯古先生之死》（2005年的金馬影展有演過），就以類似西部片《日正當中》的真實時間電影手法，陳緩疏離地紀錄了一名獨居老人在送醫過程中，如何因為當代羅馬尼亞的醫療體系由上而下（醫，護，病）種種漏洞偏見與不足，而淪為人球一再轉院以致奄奄一息。在揭露醫療體系權力結構宰制的醜陋面的同時，更殘酷地點出後共產時期的羅馬尼亞在全球化的當下，所面臨的種種尷尬與不足。即使是輕鬆同志愛情小品《愛情翹翹板》（2006年的金馬影展有演過），也超脫言情格局，提供觀眾更開闊的當代社會視野。
本屆金馬影展最輝煌的成就，就是策劃了這幾年來在國際影展非常吃香的羅馬尼亞新浪潮系列電影。很可惜的是，由於經費與時間問題，這回並未邀到《無主孤軍》Hîrtia va fi albastrã（The Paper Will Be Blue）來共襄盛舉。《無主孤軍》的故事背景就是《1208全民開講》裡頭關鍵的時間點，也就是西奧賽古政權倒台的那一夜。剛好補足了我們觀賞《1208全民開講》時，只能在當地居民的扣應回憶中，自我想像建構的那部份空白。
我在此簡單介紹一下這部非常適合與《1208全民開講》對照觀賞的《無主孤軍》。這是1971年出生的年輕導演拉度蒙頓的第二部劇情長片。1989年12月22日，由於政體遽變，首都布加勒斯特迭有亂事，國家軍隊也無所適從。某郊區小隊裡的一位士兵因為氣憤長官不介入的冷漠態度，要求前往電視台執行任務而與長官爆發口角，隨即趁亂私自脫隊。該隊長官忙著尋找這號麻煩天兵，甚至來到他家裡與憂心重重的母親女友一起等候；天兵則由於已換下軍服，卻被軍方反當成滋生事端的恐怖份子，而遭到軍隊留置。尋人者與被尋找者的各自遭遇（軍隊與天兵母親的對話vs.天兵與看守質問他的軍人的對談）及刻意對照，在拉度蒙頓的精妙筆觸下，除了重現關鍵年代的寫實氛圍，更銳利地折射出整個時代與政治的荒謬莫名。
有佔領國家電視台的軍方，有反西奧賽古的民眾，有企圖奪取國家電視台的「恐怖份子」…，拉度蒙頓以近乎紀實的態度，去描述從軍隊長官、小兵到一般民眾，面對政體驟變的無所適從與恐慌，並從中挖掘看似瑣碎（例如有沒有放假之類），實則更為貼近真實人生的枝微末節。值得注意的是，拉度蒙頓採用倒敘手法，讓收場重新回到開場的地方，那種整個迴圈式的宿命性荒謬，利用短暫時間密閉空間壓縮整個國族空間歷史的想法，以及對於「追尋」、「失落」、「宿命」等身負多重訊息命題的巧妙交織與釋放技巧，頗有與香港「銀河映像」作品在諸主題與變奏裡寄寓政治想像，遙相呼應的意思。
附記：
‧2007金馬影展羅馬尼亞專題相關資訊：
http://www.goldenhorse.org.tw/gh_main/prog-c-1.aspx?id=s-07-04-3
http://www.goldenhorse.org.tw/gh_main/prog-c-1.aspx?id=s-07-04-4
‧2007金馬影展羅馬尼亞專題相關影評：
http://www.wretch.cc/blog/davidlean&article_id=8767263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98937069/20071120022702/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98989262/20071121134301/
‧2007金馬影展完全推薦片單：
http://www.wretch.cc/blog/davidlean&article_id=8765789
http://www.wretch.cc/blog/davidlean&article_id=876639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