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請勿轉載,謝謝!
有人藉由影像紀錄生命,也有人以生命來創作影像,至死不休,例如著名的中國畫家導演陳逸飛,就是如此。陳逸飛早年以文革宣傳畫「黃河頌」受到重視,後來赴美留學成了海歸派,靠賣畫賺了不少錢,作品不免被眼紅者指稱光會迎和西方情調(類似張藝謀早期遭遇的批評)。陳逸飛不只畫江南山水大大出名,他還辦雜誌、搞時裝、建築,拍電影,全都搞得有聲有色。作品《人約黃昏》甚至曾在1995年入圍男主角(梁家輝)、改編劇本、造型、美術四項金馬獎。
《理髮師》是廣西著名小說家凡一平在同樣由他編寫的《尋槍》開拍時,生出靈感而寫的中篇小說。凡一平因為合作《尋槍》而認識男主角姜文,憑藉姜文的人脈、號召力而推動《理髮師》於2002年底開拍。然而成也姜文敗也姜文,由凡一平親自改編的劇本,後來竟成為陳逸飛與姜文決裂的導火線。姜文的退出,讓《理髮師》資金出現問題而停擺。2005年初復拍後,劇本經過多版更動,卡司更是全面翻新,改由陳坤、曾黎擔任男女主角。結果就在進度達到90%的四月天,陳逸飛突然胃出血送醫不治,也算為這部電影付出了生命。《理髮師》後來由著名監製吳思遠接手(他也是《人約黃昏》的編劇),但只掛名「藝術監製」,讓這部耗資不眥(號稱三千萬人民幣)的時代劇順利完成,趕在陳逸飛過世週年的「五一大檔」推出(還在片尾剪了兩分鐘訪談及幕後片花作為致敬),並代表中國入圍本屆上海電影節的金爵獎(未得獎)。
陳逸飛擅長畫江南美女,《理髮師》開場出字幕的時候,畫面上是一幅接一幅的江南美女圖,而電影裡精心搭造的江南佈景,更是宛如陳逸飛的江南風景圖般細緻優雅。只可惜畫家陳逸飛也跟攝影師轉行當導演最容易犯上的毛病一樣,對鏡頭的雕琢能力雖是一流,卻只及於靜態的剎那,無能為力去讓它「活起來」。吊搖臂拉高架,頻繁使用俯拍鏡頭,雖形成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卻也因脫離人物視角,容易減弱對觀眾情緒的感染力。 情緒激動的時刻、分別的時刻,陳逸飛尤其無法把張力給拉出來,偶然冒出的獨白只顯突兀,卻無法達到效果。鏡頭慢慢搖出來的小橋流水情調雖然婉約細緻,一旦匠了、僵了,就只是一幅接一幅的圖片,串不起來。而劇本的多舛與一再更動、拍攝期間的風雨飄搖,更讓《理髮師》的成品拼湊痕跡明顯,段落間的連接也顯粗糙。
《理髮師》的英文片名「音樂盒」,其實是主人翁陸平(陳坤)隨身攜帶的理髮工具箱,同時還具有留聲機播放唱片的功能。1939年抗日的非常時期,陸平在上海幫顧客理髮卻遇空襲,隨後無論是誤殺日本鬼子、投靠宋師傅、不小心愛上宋師父的女兒嘉儀(曾儀)、被迫幫抗日的共產軍理髮、成為日本皇軍理髮師、戰後莫名其妙成為國民黨軍少校再高升成師長、以至「新中國」成立後被送進勞改營…,陸平都是處於挨打、被動的狀態。或許從最初他幫日本鬼子刮鬍子,卻因太緊張而割破人家咽喉被迫逃亡開始,就註定了他非關命運的顛沛流離了。陸平眼睜睜看著心儀的宋嘉儀嫁人而沒膽帶她私奔、幾番流離,即使幹上了少校,他還是在幫人理髮,因為在他自己的命運中,他唯一能掌握的,也就只有那套理髮工具罷了。陸平總是懦弱怕事,總是沉默地順著人家指給他的路走,只有幫人家做頭的時候,那專注的眼神、纖巧的手藝,才讓他顯得神采奕奕。陳坤的表現還算有說服力,而幾個女人給他做頭時所發出類似性高潮的、貪婪的滿足呻吟聲,也在陳逸飛細緻的運鏡中,顯得香豔旂旎。
陳逸飛雖然沒把這個故事給說好,但看起來很「主旋律」的《理髮師》對日本、國民黨及共產黨都有小小批判,對荒謬的命運與卑微的人性也有小小嘲諷,意識形態上倒還不惱人。尤其陳逸飛的藝術家性格,成全了《理髮師》的浪漫,故事尾聲那一包包保存了十年的髮絮,驚人地帶出魔幻的史詩感(靈感也許來自《末代皇帝》的蟋蟀)。而最後陸平與宋嘉儀在人事全非的新中國大西北勞改營(甘肅嘉峪關出的外景)中重逢的高潮,黃煙漫漫、枯枝寂寂,意境上更是呈現出一股抽離寫實的絕美狀態。宋嘉儀那一聲「表哥」,把陸平從甜美又酸楚的回憶中喚醒,那抹輕柔卻掩不住滄桑的淡笑,映著對面那瘸了腿的男人的炫然而涕,十幾年來的辛酸、不滿、與曾經共享的甜美,瞬時在腦海中被解壓縮開來,於是,再也辨識不出,這是幸福,還是心酸。這一刻,那略帶超現實、夢樣的苦澀浪漫,完全呈現了晏幾道的名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裡那股唏噓。
上海作曲家奚其明為《理髮師》譜寫了非常老上海百樂門風情的主題曲《夢裏路遙》 ,哀怨淒美的旋律,搭配這個言情到了極點的收場,讓人不免惋惜陳逸飛的過世,不然他應該會是把言情教主張愛玲的《赤地之戀》影像化的最佳候選人。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