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向這個新聞台的所有朋友拜個年,順便極力推薦大家以實際買票行動來支持【竊聽風暴】這部偉大的電影。
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569-570期合刊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這幾年來,歐陸電影流行對上個世紀的社會歷史,進行誠摯的反省與再思考。作為二戰侵略國的德、義、日,分別推出不少深刻反思的佳構;韓國、中國也推出相關題材的電影共襄盛舉;甚至好萊塢都貢獻資金拍了描述盧安達大屠殺的【盧安達飯店】與【泣血四月】……。其中,德國電影的表現尤其出色,連續以【帝國毀滅】與【帝國大審判】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帝國毀滅】以人性化角度側寫希特勒,不但具備橫空出世的史詩氣魄,故事內容的自省與誠意也毋庸置疑;至於以簡單佈景、舞台劇般的對話,紀錄二戰時期因從事反希特勒行動被捕的女學生蘇菲.蕭爾被第三共和人民法庭送上斷頭台經過的【帝國大審判】,更是獲得觀眾的熱烈迴響。
2007年適逢台灣解嚴滿二十週年,在這麼特別的年度,來觀賞甫入圍本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德國電影【竊聽風暴】,尤其別具意義。【竊聽風暴】很適合和另一部曾在台灣上映過的德國片【再見列寧】對照觀賞。【再見列寧】以溫馨的語調描述柏林圍牆倒塌後,一名東德孝子為了不過份刺激甫從昏迷中醒來的忠貞共產黨員母親,企圖在他們家庭與周遭環境中「重建」屬於舊日東德點滴,而導致種種荒謬、可笑又感人的舉動(例如臥病在床的母親想看新聞,孝子就得先串通媒體朋友製播他自己編寫的假共產黨新聞)。微小的平凡個體企圖「偽造」巨大的歷史命運,深究其因不過是一樁善意的白色謊言,對照【竊聽風暴】裡那位孤獨的東德秘密警察在極權體制中,揮發出最低限度的人性悲憫,盡所能「改寫」別人生命歷史的善意舉動,竟殊途同歸地映射出某種既渺小又偉大的感人力量。
【竊聽風暴】的故事始於1984年的東德,也就是柏林圍牆倒塌前5年,當時東德國家情報局「斯塔西(Stasi)」正以恐怖威權控制著人民。前途看好的東德秘密警察衛斯勒,奉命秘密監控被懷疑撰寫反動文章的名劇作家和他的演員女友的一舉一動。【竊聽風暴】的不凡,來自身兼編導的新銳創作者賀克唐納斯馬克,以衛斯勒的視角為出發點的獨特態度。衛斯勒顯然是個孤獨的人,然而透過那穿牆拉線所架設起來的監聽網,他秘密地分享起劇作家與他女友的喜怒哀樂。他宛如正在觀賞一齣揉合政治驚悚與愛情羅曼史的精彩好戲的電檢官員,因為入戲,他情不自禁地利用職權介入人家的劇情走向,因為入戲,他設身處地以劇作家的立場來思考,並開始質疑起國家體制,動不動就祭出「國家安全至上」的必要性。
【竊聽風暴】那精彩的尾聲,尤其透露了導演高明且細膩的觀察。兩德統一後,許多東西物是人非,然而那位引發當年悲劇的前東德文化部長卻仍身居要職。他對如今名氣更為響亮的劇作家說:「你現在想寫什麼就能寫什麼了,這樣的國家,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可是,這樣的民主體制,人們沒有信仰,沒有熱愛,還有什麼意思?」。有趣的是,劇作家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還好東德已經不存在了」,多麼有力的回應呀。然後,恍然大悟的劇作家回到家裡,儀式般地拆除掉那些被深埋在牆背死角,被遺忘了的竊聽網線。他這才知道,曾經有這麼一位秘密警察,與他一起分享著本只屬於他自己的私密點滴,甚至改變了他的人生。兩年後,他以書寫的方式,紀念了那段被竊聽的日子。這真是整部電影最神奇的一刻,被竊聽者與竊聽者,威權體制與民主體制,藝術創作者與其創作品,在相互反轉與角色對換中,奇異地交融,然後相通,傳達出一股傷感的溫煦與釋然。
經歷戒嚴歲月的台灣觀眾們,應該會對【竊聽風暴】裡所呈現的那種「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個警總」的時代氛圍感同身受。【竊聽風暴】以人道為本的出發點,不正也是諸多學者媒體一再呼籲的「轉型正義」的具體實踐之一嗎?這讓我想起幾年前的一部台灣連續劇【台灣百合】,該劇上映時遭到許多無聊人士指控該劇意圖「撕裂族群」。其實,從來就沒有藝術必須與政治分開這種天真到無知(Naive)的說法。而檢視苦痛集體記憶的過程,更是邁向真正民主的必經之路。作為一個藝術家,如果缺乏勇氣以自省的角度誠懇面對自身黑暗歷史及所應負的歷史責任,而選擇遺忘或逃避,放棄對普世價值的堅持,放棄對人性尊嚴的追求,則他的作品,將永遠無法達到藝術真善美的境界。
最後,附上【竊聽風暴】裡最精彩的一段台詞,作為本文的結語。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個毫無人權,根本不讓人民說話的國家了。這個體制讓人發瘋,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體制,讓我們更具有創作的慾望,寫出人民真實的生活狀態,這才是對得起自己良知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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