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和金基德、李在容這兩位專注色性解放的韓國導演錯身而過的影迷們注意了,從十一月十六日開始,光點台北之家將推出「韓風紀事」影展,播放金基德的四部作品及李在容的兩部作品。相關資訊如下:
http://www.spot.org.tw/korea_index.htm。另外,本文同步刊登於影展電子報:
http://www.spot.org.tw/korea_edm/epaper3.htm。
2004年,顯然是韓國鬼才導演金基德,在國際影展打拼了幾年後的幸運豐收年。曾以《只愛陌生人》入圍柏林正式競賽的他,先在年初以《援交天使》拿下生平第一座三大影展重要獎項——最佳導演銀熊獎。緊接著,在經歷了《水上賓館(港譯:漂流慾室)》及《打回頭的情書》的失利,金基德三叩金獅的《空屋情人》成為今年威尼斯最大驚奇,除了拿下最佳導演銀獅獎,還「順便」擒下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及天主教人道主義精神獎哩。這種在同一年連奪三大影展兩座導演獎的天才,全世界應該沒幾個吧。
初識金基德,是那部淒迷中漂浮著異色旂旎芬芳的《水上賓館》。電影一開始,一副情感濃烈的激動模樣,讓我差點以為金基德在拍韓國版《巴黎野玫瑰》。同樣講一對自我放逐的男女漂浮不定的拉鋸關係;同樣有一個深具爆發力的女主角;同樣結束於一場自我毀滅的悲劇。只是把浪漫的盛夏海岸挪移到深秋的高麗河畔。
再來,我著了魔似地去找《只愛陌生人》來看,這部作品宛如《水上賓館》續集,依舊在挑戰道德極限卻又浪漫無比。《只愛陌生人》最美妙的地方在於,從說故事的方式到刻畫角色性格的手段,金基德彷彿在拼圖般,一塊塊地鑲嵌起來。可不是嗎?前一秒鐘是清純的處女大學生,後一秒鐘卻是貪小便宜的偷竊者。從遭人陷害推入火坑,幾個月後開始習慣、甚至開始ENJOY賣淫人生;而以曹在顯(這位啞巴保鏢逞兇鬥勇間流洩出一股討人憐愛的神氣,讓我想起港星吳鎮宇)為首的三個妓院保鏢,凶神惡煞令人髮指的行徑背後,我們漸漸發現其清純愛作夢的、為了籌父親醫藥費而偷賣色情光碟等等複雜的一面。前一分鐘的火力相向,絕對無法保證換帖情誼的永恆或破裂。就如同那魔幻寫實地從天而降的紅衫女子,也許就是女大學生的另一面。女大學生一直都見不到照片裡的情侶的臉,直到她終於認清楚自己對情、慾、生活的態度,她才終於發現——那就是她自己!
利用兩張被挖空的照片,金基德創造出非常奇幻的視覺影像。透過鏡子的折射,挖空部份可以是女孩的眼睛,卻也可以是女孩的整個臉部。這好似在暗示著,眼前有所殘缺的事物,端賴主事者如何去看待它。故事發展到後來,金基德又把場景帶回故事最初始的街頭,以及中段出現的海灘,——景物依舊,人事走了一遭卻已全非,這讓我想到《水上賓館》,最終不也必須回歸到原點似的一芒淒草(女性陰部)嗎?
說到《春去春又來》,大概是金基德第一次成功征服韓國及西方影評人的電影,甚至還獲得了代表韓國角逐奧斯卡外語片的榮譽。《春去春又來》有著金基德作品裡向來對話不多的寧靜,而他向來噬人的暴烈氣勢,依舊在湖光山色間隱隱浮動著。
比較起來,《春去春又來》在故事上「難得」雲淡風清了些,但我反倒有點不習慣這份刻意和生命輪迴鉤上邊,企圖把男歡女愛淹沒進四季遞嬗而交纏出生命起落來傳遞禪意、詩意、生命了悟的形而上新嘗試(總覺得稍嫌匠氣、矯作)了。當然,金基德仍是影像構圖天才。孤立在荒山野嶺、四面環湖的寂寺的不變,襯托出四季景致的更迭及船來船往訪客的出入;從寺外數尺之遙的外門、寺院前門、到寺裡做為和尚寢室與佛堂屏障的小門,這三道門被天才金基德玩出了窺伺、介入與抽腿、不動聲色等種種人性的暗示…。直到最後,四季輪了一遍,電影裡卻是數十年過去了,我們才看到外門上「人生庵」三個大字。
我剛說過金基德習慣把故事在收場時圈成一個圓。從《水上賓館》到《只愛陌生人》,收場時會再度出現(或說回歸)類似開場時的情境或模式(費里尼、伍迪艾倫、史派克李都喜歡這樣謝幕)。一股無止無休、卻又非苦無出路的無奈感,就這麼奇異地發酵、揉合出一種心甘情願、帶著自虐式的自我調適…,那不是Happy Ending,卻也絕非悲劇收場,姑且把它稱作「自行其道」吧!而《春去春又來》就把這份「金氏人性法則」與自然法則的天體運行作出了對照。
看《水上賓館》的時候,我以為金基德是尚賈克貝涅(因為讓我想起《巴黎野玫瑰》);看《只愛陌生人》的時候,我差點以為金基德要當朝鮮的拉斯馮提爾或法斯賓達…怎麼有人這麼聰明、大膽而自信地操弄著觀眾的情緒……。然後,等我終於看了《春去春又來》(我反而沒那麼喜歡這部)及《援交天使》後,我才發現,原來金基德跟蔡明亮一樣,對「水」情有獨鍾哩。無論是湖、是河、是海,是雨,還是雪……生理的、心理的、人工的、自然的水的意象,不約而同指涉著母體內生命初始的羊水與女體內汨汨不絕的慾望甘露。
《援交天使》的第一段,講的是佑真(康姬敏)和潔婉(申明君)的堅定友情,這一段拍得不差,但因為原田真人導演的日片《援助交際24小時》珠玉在前,我也不覺得有啥稀奇。第一章的副標題「婆須蜜多」的意義,必須隨著故事發展到潔婉意外死亡,佑真開使進行「贖罪之旅」後(第二章副標題為「撒瑪利亞」),才真正浮現出來。也許申明君太嫩,把聖妓那股充滿著信仰的善良、癡傻與純真演得太呆板,面部表情也嫌做作;相較之下,臉部表情看似冷酷的康姬敏,無論是內在的天人交戰會隨後行為大轉變卻仍掩不住的單純天真,都有著說服人的演出。而金基德一向長於操弄人際間儀式化的犧牲、救贖與相互慰藉取暖的駭人卻又動人的特點,也在「撒瑪利亞」這段中顯露無疑。不過我還是以為,恩客誠心向佑真道謝,她也衷心回禮的奇異片段,在衝擊力上其實還是比不上《只愛陌生人》病態的暴烈與激情,所帶給我的感動。
真正爆炸性的突破,來自電影的第三段「索娜塔」。傷心欲絕的佑真之父,尾隨著佑真的援交路線,執行另一項儀式性的懲罰舉動。就在金基德曖昧地、有意無意讓觀眾開始暗自擔心(至少我就非常擔心)這位父親會不會精神錯亂,和親生女兒來上一段絕望的亂倫床戲時,他卻又馬上頑皮地爬到最高點,遠遠地取笑曾生此顧慮的觀眾如我者:「這未免太小看我金基德了吧」!
「索娜塔」是佑真的警探父親的車款名稱。這對相依為命的父女,每天最親密的時光就是早上父親開著車載送女兒上學的時刻。然而,隨著父親發現女兒一下了車就換裝援交去的事實而衍生「復仇行動」後,父親忽然決定帶著佑真去祭拜已逝的母親。兩人的關係漸漸地,又回到了在「索娜塔」這台車子裡的溫馨時光。當輪胎被路上的小石子堵住時,還得有賴細心的佑真前去清除,接著,父親讓佑真學起開車…。
這個非常「刻意」,甚至有人嫌太做作而煽情的暗示,在金基德手裡化為一縷極其溫暖卻又泛著無奈的濃情煙霧,是他過去作品中難得一見的噴淚謝幕式(畫面構圖同樣精緻得無以復加)。佑真一直在長大,父親沒有辦法永遠當她的司機。看似堅強獨當一面的父親,雖然偶爾也需要佑真趨前清除路上雜石,但佑真的人生旅途上,終究必須靠自己學會開車。只是,她甚至才剛學會換檔、轉彎,父親卻消失了……。前方路上,雜石水窪繁多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