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一聽到丹尼艾夫曼那詭異的音符，我差點驚呼出聲！不會吧…好萊塢幾部改編自漫畫的大預算電影，艾夫曼已經包辦了《蝙蝠俠》與《蜘蛛人》系列，現在又加上了李安導演的《綠巨人浩克》！
如同《臥虎藏龍》放棄遵循九０年代以降徐克開發出來的港式科幻武俠天馬行空風格，帶領觀眾重新領略胡金銓時代的武俠電影那份飄逸、寫意、禪樣的留白之美；這次拿美國極受歡迎的大眾漫畫當素材，李安當然不可能走提姆波頓的哥德式夢魘美學格調，還是把電影專注在他最拿手的人際倫常上。採用漫畫感十足的分割畫面，讓《綠巨人浩克》乍看之下洋溢著一股老電影的濃濃懷舊味。但是，它的復古可不僅止於此呢！綠巨人與父親的恩怨情仇（尤其是片尾的囚室辯論）宛若淬取自《科學怪人》系列精華；軍方追緝綠巨人的驚險橋段則類似《金剛》等災難片（甚至包括《侏儸紀公園》）對野蠻與文明，獸性與人性的質疑，尤其當綠巨人與女友四目交接時，很難不把棕髮珍妮佛康娜莉幻想成《巨猩喬陽》裡的金髮查莉塞隆或是更早版本的潔西卡蘭芝。
當然，這並不表示《綠巨人浩克》只是李安的一本昂貴剪貼簿而已。《綠巨人浩克》比張藝謀的大製作《英雄》值得讚揚的是，儘管超過一億美金的預算及來自片廠的種種精算壓力讓李安的創作自由（可能）被壓得死死的，他仍舊在最高限度的妥協裡賦予片中四個要角的情緒轉折無比說服力。記得他說過，《綠巨人浩克》是一則有著希臘悲劇力道的故事，而我相信他真的做到了。布魯斯與貝蒂這對科學家同事兼戀人，在精緻的劇本設計下有著極度對稱的親子情節。他們的科學專業背景所帶來的信仰，既彌補不了他與生俱來的血緣原罪；也達不到她對人倫親情的最低限度渴求。貝蒂那象徵國家體制的父親（後天的／系統的），企圖摧毀布魯斯；布魯斯那造物主般賦予他生命血緣的父親（生理肉體的／先天的），則深怕貝蒂的背景（兩位父親當年的仇怨）再度引發危害，而決意消滅她。在這兩層父子關係之外，還值得注意的，是布魯斯的親生父親與布魯斯變身成綠巨人後的「科學怪人」式關係（血緣的先天上生理創造＋後天創造）。從布魯斯幼年目睹情緒失控的父親意外殺害母親後的選擇性失意，到後來拒絕父親「一起對抗國家機器」的邀約，綠巨人因此成了科學怪人與希臘伊迪帕斯王的綜合體，終究得悲劇性地達成他與生俱來的使命。在最後一場父子對決的高潮戲中，李安利用囚室的封閉場景塑造出舞台劇般的疏離感，藉著強烈的焦點燈光讓兩位演員的肢體語言完全佔領觀眾的注意力（尼克諾帝更是以舞台演員般的吃奶力道引爆角色內在的熾熱與怨憤）。這一刻讓真是「古典」得可以、「超寫實」得可以…空曠的背景中，兩顆掙扎的靈魂、兩種不願妥協的理念，好似囚禁在布魯斯心中永遠爭吵不休的「綠巨人」與「布魯斯社會原人」…究竟，那個才是真正的布魯斯自己？？？
嚴格來說，《綠巨人浩克》在北美勉強破億的票房只能算是差強人意，商業企圖明顯的開放性結尾更不代表續集有機會開拍（召回原班人馬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任務）。重點也許出在靠著電腦特效虛擬出來的「綠巨人」，並不是太討喜的角色。飾演變身前布魯斯的艾瑞克巴納是個好演員，但變身後的綠巨人在特效執行面實在無法達到觀眾（或說我自己）的預期，尤其當畫面裡只有綠巨人自己時，我往往以為這是部立體動畫，綠巨人的彈跳逃亡則是虛擬遊戲裡的過關斬將任務…說不定還比不上一隻巨猩喬陽或侏儸紀迅猛龍所能帶給觀眾的驚喜，就更別提托比麥奎爾具有無比說服力的平民《蜘蛛人》了。在動作、科幻領域還算是新手的李安，成功地讓本片保持一股「逐漸逼近」的緊張步調，就這點來說，擔任配樂的丹尼艾夫曼絕對居功不少。至於讓綠巨人飛天遁地，把逃亡背景從燥熱的沙漠帶向太空、再陡然落入水中，那份視覺奇幻與詩意可說是繼《臥虎藏龍》的竹林打鬥後再一次極富原創性的開發。李安的創意，更在於善用漫畫與科幻電影的天馬行空本色，以活潑的攝影及剪接、老式分割畫面來交織故事裡的意識流幻覺與夢魘，我尤其喜歡李安俏皮地借用鏡頭裡的各樣景物（從眼珠、盆栽到樑柱）或伸或縮，填充觀眾在視覺空間上的豐富性。這略嫌匠氣的「刻意」在很多電影裡可能都不適用，偏偏配合《綠巨人浩克》的漫畫氛圍就是棒透了。
關於綠巨人在「人性」與「獸性」間的掙扎、在馴服自然法則反抗體制亦或學會控制本能轉惡為善的價值抉擇方面，我相信李安已經表現良好，至少他要說的全都在那場飛天盾地大追緝裡一覽無遺了。其中最精彩的莫過於霧中的綠巨人發揮人性，即時搭救差點撞橋的軍方戰鬥機，然後隨之升高到大氣表層邊緣…凌空而降！此刻在綠巨人腦海中縈繞著的，卻是正納悶地望著鏡中的綠巨人發呆的布魯斯（值得推敲的是，究竟那個在鏡中那個在鏡外？究竟誰才是真正被禁錮的？）。然後，綠巨人訕笑地說了句「Purely Human」，隨即粗暴地把看似遭禁錮的布魯斯拉到鏡外的世界中。這個夢魘般的畫面實在具有無比震撼力，一句台詞加上象徵性的拉近拉出，就道盡了綠巨人對自身原罪的無能為力，及種種關於自我認同的天人交戰。藉著貝蒂一角來喚醒綠巨人的良善本性，甚至讓他最後隱身原始叢林鏟奸除惡（顯然他已能縮放自如），雖然商業企圖明顯（倘若續集能接下去探討綠巨人的濟弱扶傾舉動是否暗示著布魯斯在精神上或潛意識裡已「自動」遭體制收編…那就太值得期待了），也沒太多可挑骨頭的地方；比較可惜的是（片長、戲份問題？），片中貝蒂父親及軍方代表的父權國家機制，在申論上稍嫌淺薄，實在不過癮哩！
最後，我「非常」有意見的是，綠巨人那件伸縮自如的褲子實在太神奇了！無論布魯斯變身前穿什麼樣的褲子，變身後一概是那件藍色短褲，若說按比例伸縮，何以打回原形後卻是一件及膝的鬆垮暗藍色睡褲？李安在DVD隨片評註裡笑說，他實在被太多人質問過這個bug了。之所以放棄原先構想的綠巨人全裸，完全是影片分級上的商業考量（電影最後還是保留了一場綠巨人與狂犬惡鬥後跳進冰冷的湖裡消火的全裸戲）。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