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之後,母親把我送到一所著名的私立中學,一所以升學率與高昂學費著稱的學校;在那裡,我遠離家鄉,度過了六年。
在那裡我常常想起K,我小學六年裡唯一的朋友。
如果把「現在」用來回憶「過往」,那「將來」該回憶些什麼?我感到迷惘。有誰能告訴我「將來」呢?
失去了K,我又回到了一個人的世界。在教室極小的空間裡,巨大的疏離感包圍著我;我假裝只是個觀眾,於是我覺得好過一些。
中學六年對我而言只是一瞬間,完全不想去觸碰的一瞬間。
一張又一張的成績單像是過氣魔術師手裡的道具不斷不斷地湧現,在佈告欄上;眾人爭先恐後地尋找代表自己的一排數字編碼〈那一排十數隻蜷曲蠕動的蚯蚓殘屍〉。
我到底在做什麼?
大學聯考倒數第一百天,神來之筆地我開始寫信給K;第九十九天,一封;第九十八天,再一封,一天一封。但我卻不曾真地寄出過;我也從來沒有他的地址──為什麼不去問呢?我想。
我寫我們一起上課的那幾年,我寫我們討厭的老師,我寫我想像中的異國夢境,寫他,寫我。越寫越覺可怖,本來鮮明不過的昨日光景原來早已風化成碎,斷簡殘篇。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寫不出來。那一天,我得知了K的死訊。
K的死訊來得太突然,以比驚愕更巨大的速度撞擊著我。
一滴眼淚也沒掉,當他們告訴我的時候。我走到頂樓,面對那始終曖昧不明的天空。
雨一直下,全身溼透;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不覺得冷。
坐下來,我把頭深深深深地埋進臂彎。
閉上眼,仍是一片黑。
回到家,我收到K的信,他寄給我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那已經是他死後半年多的事了。
「我想看看另一個世界」飄忽的字跡彷彿隨時可能逸散消失。
想到大學聯考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頓時失去方向的我感到茫然。
我把信燒了。燃燒的信紙剛化為灰燼的瞬間便同時隨風碎去;快燒到手時,我下意識地放開,那紙紅燄便像一葉輕舟,載著火,乘風而去。
只是我才想到,我是怎麼認識出K的字跡的?我甚至沒仔細看過他寫字。想看看信封上的郵戳,才想起信已經燒了。我看著我的雙手。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我踏進房間的那一剎那,我便震攝住了。
K,斜躺著,裸著半身;落日在他年輕美好的肌膚上漆上一層金色的光芒,籠罩在溫柔的神聖光輝裡;在那一瞬間我落淚如雨。微風捎起他半閉微睜的眼簾,動了一下,再一下;他沉睡在金黃色的夢境裡,彷彿要直到永遠。
而那光彩總是一閃而逝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夢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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