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軍營裡停水，可不是像在家裡停水一樣說說就好簡單的事。
悶熱的仲夏，缺少了水份的滋潤，就連廁所也成了阿摩尼亞三溫暖。我們是不拿槍的渾蛋的替代役，就算是在大太陽底下被叫去割草也好、清垃圾出公差也好，再怎麼可怕的條件下也是連吭都不能吭一聲。但是我自己覺得內心有某種東西將自己的心包覆了起來。
像是一層武裝一樣，讓我對汗水、疲勞、日常操課、與時間競賽這類的不快通通無視，就連自己在作基本教練的時候，開始會笑了。笑著自己的處境，笑著自己對於世界的認之還不夠寬廣，笑著自己當初為什麼不明白的事現在終於體認到的感覺。
當然是不能真的笑出來，不然就倒大霉了。
我覺得這是一種成長，對我來說。
役別甄選的時候，我們全部一到十六中隊的人都拿著板凳與資料在集合場，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的確，我意識到我們那時的自己就是正處於命運的選擇道路上。
「大家是有緣才會在這裡的捏！」
即使是到現在，我腦海裡還會響起當初文凱在寢室跟大家坦誠相談的那句話，那帶點台灣國語的懷念口音。
「行政院，研究發展考核會，地方發展處，外語社會役，請到後方集合。」
衝了！
聽到講台上的中隊長這樣宣佈，我立刻拿起板凳奔向後方排隊。名額只有50名，跟我一樣擁有外語學歷與出國經歷的人一定也不少，不快一點不行。那個時候，我選擇了自己未來一年的命運，踏出了自己未來一年的道路。一年僅兩個梯次的役別，就這麼正巧給我這夏天出生的孩子碰上了，看來我的運氣似乎還沒用完。
最後我順利的甄選上了，因為名額50人只收到了46人，包含了22名國外留學回來的僑生，12名有留學經驗的青年，即臺灣各大知名學校外國語文學系學生。我不曉得我的學校算不算是知名，但很顯然地我在這群人中是個很不起眼的角色。
那個時候我才懂得，那是一種像是在游泳池裡游泳，突然跳進大海載浮載沉的那種感覺。我開心的笑了，不安像海浪般襲來，又退去，又再度襲來。
我加入了52一次的外語替代役，歷年來學歷指數最高的一個梯次。
我希望我的選擇沒有錯。
成長營因為我有氣喘病史的關係不能參加，雖然自認為體力並不輸給其它同學的我，為了避免意外我仍只能在搭棚底下，看著同學們揮灑青春的汗水。
「你，怎麼不一起來玩？」
成長營教官笑容滿面的走來向傷兵區的同學問道，當問道我時，當我說出我因為氣喘病史的緣故時，他也輕嘆了口氣…
「身體是自己的，年輕的時候就連我也聽不進去，但是等到發現跟自己同年紀的朋友已經有人過世的時候，才真正發現我們永遠都忽略了真正對自己重要的事。」
「身體要顧啊！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雖然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見到這位成長營的安全教官，但是我仍然對他的印象深刻，笑容之中有著回憶傷痕的臉頰。
漸漸地，我們都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每天醒來習慣性地內務、打掃、早飯，然後例行操課講座，中飯、午休，下午的例行講座或體適能，晚飯、盥洗，夜間教育寫信、寫心得，日子一天過的比一天還要快。
有時快到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第一次的點放就到了。
「乾！（為避免不雅字眼，由仄聲改為平聲）林北被罰勤啦！」
「哇麻系啊！乾！我被罰4！」
「ㄟ！大支，你怎麼不說話？」
「…我被罰8…ㄟ？這是啥意思？」
「就是你不用放假的意思。＝ ＝」
表現良好（？）的我順利逃過罰勤，當然平日耍白目的文凱、天兵春風仔、天將大支都被罰勤了，當我們順利搭上車子前往台中車站時，他們那一副深宮怨婦的表情就算連「囧」字也不能完全地表達滿腹的辛酸。
表弟信豪聽到我當兵放假，小時候常回豐原的我們是最好的童年玩伴，接近快六年沒見的我們，一見面直誇對方沒變沒變。國、高中一度沉淪玩樂的豪仔，加上家庭父母婚變的關係，使得他比我們還早就面臨了人生道路的選擇，只是那時候他仍迷罔著，直到他的朋友因為他的關係出車禍過世後，他才真正醒悟過來。不愛讀書的他高中草草畢業後，當完兵便選擇繼承家業，學習外燴辦桌的經營手藝。我們不經意地聊到彼此令人害臊的童年往事，他也似乎不願多談，但是這樣的豪仔真的長大了。
我們都在改變，忙著長大。
然後不知不覺中螁去幼稚的心靈，長出了那雙名為「大人」的翅膀。
大人…
表兄弟豐哥與揚仔也前來陪我，我們渡過了久違六年多來的重逢。然後他們開車送我回成功嶺。
「沒問題的，衛，很快就過去了。」
「小意思的，下次見面說不定你就退伍請辦桌了。」
「保重。衛。」
保重。
7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們渡過了趣味競賽、軍歌比賽，甚至也在飄忽不定的天氣下「突然性」地舉行期末間測，我頂著水腫的腳傷硬是跑完3000公尺，保住了硬漢的面子。就在舉行完測驗當天的夜間教育，我們第一次到了中隊教室裡看電視，好日子終於來了。
如果那個時候能夠看「CSI犯罪現場」而不是「天下第一味」，那一定更加完美。
很快的那個禮拜過的比任何一個禮拜都快。
我們迎接了第二次的點放，我父親親自到成功嶺門口接我回去。那個路上，我們談了許多話，成為了我們父子心中的見證。
當天我搭了高鐵回成功嶺。20分鐘從新竹到台中，就像小叮噹一樣神奇。
8
「你是眼鏡。」
「什、什麼意思？」
「眼鏡的功能是什麼？是讓眼鏡看不清楚的人，戴上去能夠看的更清楚的東西，不是嗎？你的命格就是眼鏡。」
有一陣子，我們隊裡流行了算命，特別的是算命者是一位念心理學博士班（沒畢業）的一位同學，他靠著這項特殊才藝不旦成為了我們之中第一個最先喝到販賣機飲料的男子（幫分隊長算命獎勵），還得到了探親假的額外榮譽假。
他的算命方式很特別，他會問一連串十個到二十個不等的問題，視乎對方的答題反應而定，問的問題盡是一些摹擬兩可的事。
比如：放在桌上裝有水的杯子打破了，你會先拭乾水還是撿玻璃碎片？
比如：一片骯髒的毛玻璃與一片有著一枚明顯指紋的平玻璃，你會先擦哪一個？
比如：改考試卷用的紅筆不見了，手邊只剩下黑筆與藍筆，你會用哪個取代？
諸如此類讓人一想再想也沒有答案根據的問題，從80號同學口中問出來就是具有某種他依據參考的含意存在。
那位命格被他道說是「眼鏡」的77號同學，我向他問道是否同意這樣的算命。
他思考許久才略有領悟的回答：
「進來成功嶺大家都說我太過耿直，愛提問題，但是換個方向想，我問出口的事反而不經意地提醒了很多不知道的同學，還有，我的女朋友的腳不能動了，復健會不會好還不知道，她曾想自殺，但我希望一輩子照顧她。如果她看不見自己的未來，我一定選擇成為她的眼鏡，幫她看清楚未來。」
我倒抽了一口氣。
「嗯，剛剛的問題中他一次也沒問起我是否有女朋友…說不定很準吧！」
一個神奇的算命。
當有一次晚上我特別找他算命時，他也問了我近十個問題左右。最後他說：
「你是風箏。」
「只要有風，你就能想飛多高就飛多高，因為你本身就是乘風而飛的設計，這樣的你也不畏懼更寬廣的世界。只是，你是個斷了線的風箏。」
「咦？」
「很多風箏能夠飛的高是因為有人緊握著他，把線放的更高，但那些風箏總有一天會被收回來，收回屬於自己的地方，但是你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沒有人抓住你般地四處飄。」
「不能隨我心意地說停就停嗎？」
「你說歸屬嗎？這很多層面的意義，但是你自己心裡最明白，是家庭？還是感情？很可惜，你就算嘗試了也無法找到，除非有人抓住你，除非。」
我請他喝了一罐飲料（當然是用錢代替）。他也很開心地跟我分享他算命的技巧，冷讀法與熱讀法，尤其是他那最特別的「物象命格」。我問他為什麼會給別人這樣奇怪的命格，如：風箏、外套、眼鏡、水壺、糖、電話等等。
「因為人都是被需要的。」
「怎麼說？」
「這些事物都是因為需要性才被製造出來，不論是精神方面或是物質方面，你不覺得人與人之間也是這樣的關係嗎？我們一出生下來，就好像註定一般，需要某些人，也被某些人需要著，你問問自己，不是這樣嗎？」
「的確…」
「所以我覺得，透過一些問題，可以巧妙地問出人們不同的價值觀，進而判斷他的個性。」
「個性？阿阿…這麼說的話！」
「對，我算的不是命格，而是個性。」他像是被人家猜中謎題般地笑了出來。「一件物質的功能往往對照著某一個人的個性，功能也是如此，我們人類窮盡一生，活下來不就是為了找尋人生中自己存在的意義嗎？」
「就像手中這罐飲料一樣，對吧？」
「對，它生來就是裝滿了讓人心情愉悅的飲料讓人飲用，然後喝乾之後就是它壽終正寢的時候。」
「…我想我懂了。」雖然很現實，但我卻不能再同意更多了。
「物品的功能就是它的價值，我們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事後我向他問道，他覺得他自己像什麼樣的「命格」？
他笑答道：「這是連我自己也在算的事。就算知道了，也是不能說的秘密。哈哈！」
9
當我回到家時，發現了REI在今年春天時畫給我的那張畫。
飄在淡藍又深遂天空中的，正是一個風箏。
10
點放回來最後的幾天，我們一個一個開始「結束」每一項課程的最後活動。最後的體適能，最後的講座課程，最後的急救課程，最後的基本教練，最後的公差。
探親假放假前的晚上，第二大隊舉扮了慶生晚會，慶祝七、八月份生日的同學，每人不但有飲料喝，也有蛋糕，大隊長更親臨現場與大家同樂，開放用餐時間講話喧鬧，場面熱鬧地有種讓人眼淚快流下來的感覺。因為明天就要結訓了，我們終於要離開了。
大支與春風仔不記前嫌地一發現分隊長就呼朋引伴將分隊長高高拋在空中，萬歲拋。我也慷慨地將自己的蛋糕分給了第六分隊的每一位硬漢們。我笑著，努力記下當時的畫面，還有喧鬧聲。
隔天下午，我們各自離開了成功嶺，開始了維期三天的探親假。
一個月下來，我像個巧克力棒一樣。
19號晚上，大伙一一回到中隊，整理行李準備明天撥交。我也應聽眾要求演唱了最後一次的「晚安歌」。夜裡，文凱不捨地在隔壁床嚷嚷著…
「ㄟ、緣投A！真的好快喔！咱要出去了耶！」
是啊…
很快，真的很快。
一覺醒來，照慣例整內務…應該是收內務，然後大伙都到餐廳集合，站在講堂上的分隊長們在喊著役別出去集合，我們中隊的弟兄不捨的看著彼此，互道保重。
「文化役！文化役的到餐廳右邊集合！」
「保重！硬漢！」
「再會啦！」
「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再聯絡啦！」
然後，分隊長喊到外語替代役。
我站起身，托起行囊，看著弟兄們祝福的眼神。
「走了！保重！」
走吧！往下一站繼續前進。
07/30（一）: 停水日。
07/31（二）: 役別甄選日，順利入選「行政院研考會地發處外語替代役」
08/01（三）: 瘋狂基本教練日。
08/02（四）: 整天的講座日程。
08/03（五）: 活動成長營Day 2。
08/04（六）: 第三堂消防訓練課程－急救訓練；下午體適能運動。
08/05（日）: 第一次點放，與表弟阿豪、表兄豐哥同遊。
08/06（一）: 趣味競賽，倒數第四名。
08/07（二）: 軍歌比賽；分隊長心輔談話。
08/08（三）: 帕布颱風來襲；五中隊座談會；第二次「肝膽相照」。
08/09（四）: 期末體能間測：3000公尺、仰臥起座、單槓；第一次看電視。
08/10（五）: 最後基本教練，科目練習，再看電視。
08/11（六）: 第四堂消防訓練課程－緊急醫療認知；下午體適能運動。
08/12（日）: 第二次點放。父親的談話。
08/13（一）: 筆試測驗，晚上看電視。
08/14（二）: 步三連的寢具搬移，晚上看電視。
08/15（三）: 慶生晚會。
08/16（四）: 結訓典禮，下午16:00放假。
08/17（五）: 探親假
08/18（六）: 探親假
08/19（日）: 探親假至19:00，成功嶺的最後一夜。
08/20（一）: 撥交日，外語替代役專訓地點：南投中興新村，中部汽車訓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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