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上，突然出現了一條紅線。
「那是什麼啊？」他問，奇怪著平時除了手錶什麼也戴不慣的她怎麼會繫起這麼一條手環。她抬起手看了看編成手環的細線，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
「紅線啊。」
「我看得出來啦！是說、妳怎麼會戴這種東西？」
他追問著，而她啜了一口手邊的榛果拿鐵，面無表情地回答：「去求來的，姻緣線。」
愣了幾秒之後，他噗嗤一聲爆笑起來。
「真的假的啊？喂，妳才幾歲！求什麼姻緣線啊！」
原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但看到她嚴肅的面孔，他這才收斂起笑聲，清了清喉嚨，尷尬地坐好。
然後，她嘆了一口氣，笑了。
「沒辦法嘛，這輩子都沒交過男朋友，所以就去跟月老要一個囉！」
她的語氣輕鬆，卻仍帶出了一點淡淡的哀愁。
而他，便也跟著靜默了。
十年前、還在念國小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認識了。國小三年級開始同班、考上同一所私中，一直到大學才念了不同的學校。因為認識太久，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就連現在，就算有了MSN隨時聯繫，還是會偶爾約出來見面聊天。
因此那件事，他是知道的。
「那、月老有說什麼嗎？」他笑著問：「像是對方是怎麼樣的人之類的？」
「最好是月老會直接告訴我啦！」她也笑了出來。「不過我真的嚇到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太信邪的。」
「嗯。」他點了點頭，看著她的面色一凝，手指輕輕撫著左腕的紅線。
「…我這輩子，還真沒有過、連續擲出六個聖筊…」
他聞言，背脊也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靠，如果是我我也信了…」
「真的…」她笑道，「所以啊，這麼靈，總得求一條紅線回來嘛。」
「可是人家不是說月老不能亂拜嗎，因為太靈了。」他說，也端起桌前的卡布奇諾。而她又是輕輕一聳肩，淡然地道：「反正…我也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想談戀愛。」
空氣又是一陣沉重。他們沉默著喝著咖啡，聽著舞台陣陣傳來的歌聲。
看來三年前的那件事，她還是很在意。
他的唇碰觸著杯緣，卻沒喝下一口，只是在意著她眼底那一抹哀傷。
不過也是，他想，這種事，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就從生命中抹去？
他放下了杯子，看著手指，笑道：「不知道我手上的紅線，會牽到哪裡去？」
「我看應該是沒有。」她飛快地回嘴，讓他又好氣又好笑，作勢要抓她的手：「給我過來！看我把妳的紅線剪斷！」
「你敢！！」她將左手抽了回來，右手不客氣地用力一巴掌往他的手背一打，他立刻痛得扭曲了臉。
「靠夭喔…妳還真的打！」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剪！」她扮了個鬼臉，忍不住大笑起來，而他看見她終於開心了，也放心地笑了。
只是他知道，縱然向月下老人求得了姻緣線，在她心中這條紅線的另一端，繫著的是虛空。
她從提包中拿出了一本厚書──至少對他來說夠厚了，他瞄到書名印著《嫌疑犯Ｘ的獻身》──沿著書籤翻開到中間三分之二的部分，就這麼無視他開始看了起來。他也十分習慣地靠向椅背，又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已經漸漸失溫的咖啡、聽著樂團主唱的歌聲，看著專心閱讀的她。
現在才夜半十二點，但、反正他們不會那麼早回去。
因為她一定會留到凌晨兩點半過後，自從她發現、那時樂團一定會演唱〈午夜兩點半的我〉之後。而他不放心她獨自待到這麼晚，於是總會等她一起離開。
是他在半年前發現了這間徹夜營業的咖啡廳，之後他們大約一個星期就會約在這裡見一次面。他只有在和她有約時才會來，反而是她愛上了這裡的氛圍，大約兩三天就會自己來喝杯咖啡、聽聽駐唱樂團的表演。
他猜想，或許是因為她也曾經夢想要組個樂團，和、那個人一起。
只是在這個夢想尚在醞釀的時候，那個人卻從此消失在海平面的另一端…
她突然抬起頭來，望向舞台，他也在同時聽見了原因──女主唱低聲地唱起了羅文的〈黃昏〉，這首她最喜愛的歌曲之一。
「你知道嗎，」他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她用MSN傳給他聽的，並且在螢幕上打上了這樣的話：「我覺得，這就是最美麗的愛情。」
當時他並沒有特別感動，只淡漠地回了一句「是喔」，還有就是羅文的廣東國語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如此而已。
他將視線調向眼前杯中已殘破變形的奶泡圖案，第一次仔細地聆聽歌詞。
【如果我能為妳求得一點青春 我會留在心中保存
縱然青絲如霜 黃花飄落 紅顏已老 只求心中還有一些純真
日落西山天際一片暮色沉沉 我倆就要走進黃昏
回首多少甜蜜 幾番哀愁 起起落落 始終不悔與妳共度此生】
那時候，她剛認識那個人，這首歌似乎也是那個人彈著吉他唱給她聽的。
『很好聽吧，這首歌。』唱完之後，那個人笑著說。
從此她去KTV唱歌一定會點這首。隨著時間過去、他和她的每次聚會，那個人出現在他們話題中的次數也愈來愈多，提到那個人時，她眼中的雀躍和欣喜也愈來愈濃。
然後，有一天他遲了，一到咖啡廳就看到一向被他取笑都在喝咖啡調味乳的她點了平時很少喝的藍山、並且沒有加任何糖和奶精。他在她對面坐下，她抬起頭，面無表情：「他要走了。」
「什麼？！」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他愣住，然後就被她眼中的空洞嚇到。
「他要出國了。」她仍是說得輕描淡寫，一面從提包中抽出一堆資料：「你幫我看看這些學校哪些比較適合。」
他花了好一陣子才搞懂，那個人今年就要畢業、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出國留學，而她不但鼓勵、還幫著收集了資料當作參考。
「一般人不都是會希望對方留下來嗎？」他無法理解：「妳不是很喜歡他？！」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也旋即住了口。
這件事他們一直都沒有明說，彷彿是怕一說破就沒有轉寰餘地似地、假裝她只是關心一個朋友一樣地關心著那個人。
而她一口飲盡了那杯藍山，靠向椅背。
「我…就是因為喜歡他，才會希望他過得更好。」她苦笑著，抬頭看他：「不該是這樣的嗎？」
一個月後，那個人搭上了飛往英國的飛機，卻再也回不來了。
在墜機新聞播出時，她在宿舍崩潰了。室友驚慌地通知了他，等他趕到，她已經哭得聲嘶力竭、再也出不了聲，只是一直沉默地流著淚。那一晚，他緊緊地抱著她，一直到她終於沉睡，他卻鎮夜無法入眠。
【山谷中 已有點點燈火 暮色就要漸漸昏沉
你和我 也然笑淚滿唇 感嘆年華竟是一無餘剩
晚風中 佈滿我的歌聲 道盡多少舊夢前塵
夜色中 只看到彼此眼神 我倆終會消失在那黃昏】
輕輕的鏗鏘一聲將他從回憶中拉回，是她的杯盤撞擊的聲響。她喝完了最後一口榛果拿鐵，闔上了書，看著鮮紅的封面，輕輕地笑了。
「如果再早一點、求到這條紅線，它是不是就能引領我、走向這樣的黃昏？」
他無法回答、也無需回答，看見封面上的一行文案──『究竟愛一個人，可以愛到什麼地步？』──忽然心中一陣苦澀，無言地拾起了咖啡匙，在杯中殘留的奶泡上劃著圈。
他們開始聊起這一個星期的事，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她沒再翻開過桌上的書，他也沒把咖啡喝完。一直到吉他奏起了〈午夜兩點半的我〉的前奏，他們才安靜下來，聽主唱清了清喉嚨，唱起這首歌曲。
「下星期，我不跟妳出來喝咖啡了。」在走出店門時，他說。她有些訝異地轉過頭，取笑地：「怎麼，要約會啊？」
「不是啦！要考試了啦！」他舉手作勢要巴她的頭：「妳喔，是都不用期末考啊？」
她聳著肩，只是笑。她的功課一向只求個過，別說用功念書、就連臨時抱佛腳這種事都跟她無關。
「那你加油吧。」事不關己似地。他也只能嘆了口氣，護送她回家。
到了樓下，他看著她掏鑰匙，忽然聽見她說了些什麼。
「嗯？什麼？」
「我說、那是我點的。」
她仍是背對著他，手上抓著鑰匙卻似乎沒打算開門。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那首歌了。……可是今天再聽，還是……」
「一定可以的。」他在她的哽咽聲中開口。「一定有人可以陪妳、看盡一整日的風景，然後一起走進美麗的黃昏。妳都擲出六個聖筊，就代表月老也答應妳了不是嗎？」
她轉身面對他，在淚水中笑了。
「如果你也這麼信月老。那幹嘛不也求一條？」
「再說吧。」他說，笑著揮了揮手。「晚安啦！」
她上了樓，打開客廳的燈，小心地不發出聲響回到房裡，打開窗，正好看見他在明亮的月色中獨自步行離開。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之後，她低頭望向手腕的紅線，忽然心頭一陣刺痛。
不知道是因為發現她怎麼也記不清那個人的面容、或是因為想到下星期被取消了的約會。
兩天前在月老廟前，她得到肯定回答的問題，一個是『還有沒有辦法談戀愛』，另一個則是『對方是否已經出現』。等到連續六個聖筊下來，她嚇得不敢再繼續問下去，於是只求了一條紅線拿了回來。
打死她也不會告訴他，當第二個問題的回答也得到了肯定，她的心中浮現的是他的面容。
怎麼可能…她苦笑著想，他們已經太過要好到，不可能會在一起了。就當一輩子的朋友，或許才是正確的選擇吧。
這麼說服自己，她知道，其實她只是害怕失去而已。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她沒有到那間咖啡廳。事實上，她也已經愈來愈少一個人去了。等到他們考完了試，她立刻上線跟他約了時間，滿心期待地等待著。
當天，她早早地到了咖啡廳，在等他的同時興味盎然地觀察著店內的動靜。過了不久一個男人推門進來，坐在吧台前。吧台中的少女跟男人說了幾句話之後消失在後方，然後跟著另一個女孩一起出現。女孩的臉上滿是驚異，卻仍是故作鎮定地開始壓粉要做拿鐵。咖啡煮好之後，男人卻不馬上喝，只是拾起一支牙籤不知在做些什麼，然後將杯子轉了向，推到女孩面前。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聽見少女忍著笑對鄰桌的客人解釋，然後舞台上傳來了一陣歌聲──她聽過這首歌，是影山ヒロノブ翻唱成英文的〈Strings of Love〉。
就在這時遲到的他，快步走進了店門。
他們仍是各自點了一杯咖啡，他開始抱怨考題太難報告題目有多機車，而她笑著聽著，偶爾回應幾句吐槽的話。
她的心底彷彿感覺到一絲溫暖的幸福。
他忽然話鋒一轉，問道：「對了，妳的紅線靈嗎？」
「最好是才求來一個多星期就有效啦！」她大笑著，掩飾一瞬間以為心事被看穿的心慌：「月老他老人家很忙的，怎麼可能這麼快…幹嘛？」
「沒啊，想知道這種事到底準不準。」他端起咖啡來喝，沒注意到她的不對。
她睨了他一眼，笑：「呵，該不會是想自己也去求一條，所以在等我的結果怎麼樣吧？」
他頓了一頓，放下咖啡杯，搖頭：「我不用去求月老的紅線。」
「喔？」她的心一涼。「該不會你早就偷偷交了女朋友我不知道吧？」
他沒有說話，她也感到氣氛一僵，擱在桌面上的手腕上、那一道紅突然變得好刺眼。
忽然紅色痕跡從她的眼中消失，她的手上則是一陣溫熱。她驚訝地看著他覆上紅線的手掌，將視線移到他臉上。
「我不需要去求什麼紅線。」他說，握住了她的手。
「因為我命中注定的那條，已經在這裡了。」
她聽見樂團又唱起了那首〈黃昏〉，於是在歌聲中落下了淚。
「那，你願意陪我，一起看黃昏的風景嗎？」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