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沒有一點知覺,是在旁人的驚呼之下、伸手一拭,才發現。
她的嘴唇開始滲血。
相對於眾人的緊張,她只是冷靜地拿起面紙按壓在裂開的傷口上,走到洗手間。
這不是第一次了發生了,她的嘴唇一向乾裂,應該是因為她不愛喝水。
她看著鏡子,拿開面紙,看著鏡中映出的傷口忽然又冒出血來的影像,蹙起了眉。
雖說乾裂是常有的事,但是像這樣血流不止…
她再次按住傷口,推開洗手間,外推式的門板搧起一聲驚愕,她也嚇了一跳,才看到他站在門口。
「啊…對不起。」
「…沒關係。」
他一向對外推式的門沒什麼好感。門裡的人不知道外面有沒有人在、門外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門會忽然撞開,尤其是洗手間的門總做得輕盈,讓人開門時少了一分慎重,實在一點也不體貼。
鎮定下來之後,他看見她手上染滿紅點的面紙團。
「妳…怎麼了?」
「喔,這個啊…」她移開手,讓他看見血液又一湧而出淹沒了的傷口,馬上又壓了回去。他愣住,然後皺起眉。
「怎麼會這樣…」
她只是聳了聳肩,不甚在意地:「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也是這樣,眾人在吃飯時,她拿起餐巾紙,卻拭下了一片鮮紅。她原先以為只是又一次地裂傷,仍鎮定地壓著傷口,但紙上的紅暈卻不斷地暈染開來,她這才慌張起來,和朋友手忙腳亂地想要止血,直到同桌的友人翻出隨身帶著的面速力達姆讓她抹上,才算勉強止住了出血。
她一面說、向他表示這沒什麼,一面看他在隨身的包包中翻找著些什麼,最後終於找到、掏了出來。
「喏,擦了會不會好一點?」
看見他挾在指間的東西,她愣住了,耳邊傳來他擔憂的叨念,說著「冬天也就算了、怎麼夏天也乾成這樣?太誇張了…」
她無法應聲,只是怔怔地注視著,那管護唇膏。
然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喂,你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帶護唇膏啊?」
他沉默了一下,有些尷尬地:「不能帶啊?」
「娘掉了啦!」她仍是笑著,沒讓他發現她在掩飾著些什麼,一面拿開面紙、看見上頭的血跡還是鮮紅,又嘆著氣按回唇上。而他又靜默了一陣,再度開口,帶著佯裝的耍狠:「快擦!」
「我不要。」她立刻回絕,退開了一步。
「妳是要等到失血過多昏倒嗎?」他開了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暴露了他明顯地擔心。只見她褪去了眼中的笑意,透著為難,只有嘴角還勉強地上揚著。
「不是啦,可是…唇膏這種東西……」
兩人陷入一片尷尬的寂靜。
果然,還是沒辦法坦率地抹上、異性用過的護唇膏呢。
「呃…」看著手上的護唇膏,他感受到自己的魯莽,動搖了起來。「可是、妳的嘴唇…」
她思索了一陣,拿下面紙團,接過他手中的護唇膏旋開、用手指沾了塗上。
像是解開一個僵局,他們都鬆了口氣。
剛認識的時候,他很不習慣出現在男生群之中的她。然而她的存在是如此自然,要搬東西時她搶著拿最重的、要出門她也自己騎著一台車跟著到處跑,大家像是也習慣有她在似地,就連要打球也會約不愛運動的她一道──當然她最後是做計分的工作。
會認識她,是和室友出去時,在外頭巧遇她,朋友之前就和她認識,於是一起去了咖啡廳,一人點了一杯冷飲。朋友的飲料上來,才喝了一口,她忽然就問了:「你喝什麼?」
「喔,百香綠茶。」
「那什麼啊?」她做出噁心的表情,卻興味盎然:「我喝喝看。」
然後直接將朋友的飲料移到面前,直接用朋友剛剛喝過的吸管吸了一口。
他愣了一下,以為他們是情侶,後來才知道,她會和男生群打成一片,就是因為她不拘小節到令人傻眼的地步。
說不拘小節也不太對,仔細想想,應該是毫無性別意識吧。對她來說,朋友是沒有所謂性別區分的。
「我是跟『人』交朋友,不是跟『男人』或『女人』嘛。」
在他問起的時候,她笑著這麼說,回答之前還想了很久。
他才知道,和她相處時的舒適感,原來是來自於此。
所以對於她有時夜深或疲倦時懶得回家直接往他室友的床上一倒就睡、或是隨意地拿起人家的水瓶就湊上瓶口灌水,他也漸漸地不介意了。
「喂!在發呆啊!」
肩頭被人一拍,他才猛然驚了一下。朋友在他面前坐下,調侃著他是在想哪個正妹想得那麼出神,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然後朋友忽然問起他,上回借唇膏的事。
「你看到啦?」這並不是個問句。「超誇張的,那個血真的流個不停。」
「對啊,她都沒在喝水的。」朋友笑了笑。「可是我在想,為什麼她不用你的護唇膏?」
「呃?」
「對啊,她不是一向最不care這些的嗎?不是亂喝人家的飲料就是隨便睡人家的床…」
嗯,看來她的「惡行」根本就擴散到整個交友圈去了,他忍不住也笑出來。
「就是說啊…」
說著他聳了聳肩,在桌下掏出那管護唇膏輕輕把玩。
他的唇也是偏乾而易裂的,因此總是會隨身帶著護唇膏。原本他認為管狀的唇膏太女孩子氣,買了小盒裝的護唇膏用手指沾著搽,卻發現這樣娘味更重,只好還是向口紅似的護唇膏屈服了。
他將唇膏旋出,看著她的手指沾過的痕跡出神,隨口應著:「不過我偶爾真的會擔心,她對男生太沒戒心,要是遭遇不測該怎麼辦。」
對於這一點,朋友卻輕鬆地笑著:「放心吧,根本沒人會把她當女生看。」
「喂,你這話有點過份喔。」他也忍不住笑了,伸出中指,按上她的指印。
「不過,她真的很妙。她啊,只要是朋友都OK,但是如果有人對她有意思、或是對她喜歡的人,她就會超敏感的,會很強烈意識到對方是男生,彆扭到一個不行。」
「是喔…」他的語音中帶著強烈的質疑。「太誇張了吧…」
「就是說啊…」
接下來話題聊了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等到回過神來,已經剩他一個人,對著指尖沾著的唇膏發呆。
朋友說的那件事,直到後來,他才真的見識到。
那是她的國中同學,因為同學會又碰在一起。兩人經常一起約出去逛街、看電影,儼然就是一對情侶,至少他曾經這麼以為過。但是一旦問起,她卻大笑著說怎麼可能,大家都是朋友。
突然有一天,她開始獨自出現,他終於忍不住了,私下找她出來問個清楚,她才面帶為難地說對方對她表白。
「那不錯啊,他不是對妳很好嗎?」在他這麼說的時候,她白了他一眼。
「明明對人家沒意思還跟他交往,這種缺德的事我做不來。」
「缺德?」
「對啊。」她苦惱地用吸管攪拌著面前的奶茶:「明明不喜歡、卻給他希望,這其實是最傷人的吧。」
他看著她黯然的眼神,微微地被震憾了。
但是下一刻,她馬上毫不客氣地將她的吸管伸進他剛上桌的杯中、喝了一大口冰拿鐵。
「喂!」他抗議著抓住杯子:「我都還沒喝耶…」
她扮了個鬼臉,勝利地將吸管抽回來繼續喝她的奶茶。
他忽然低聲地驚呼了一聲,指著她的唇。她先是愣了一愣,才抽起桌上的面紙。「嘖,又來了…」
他連忙拉開包包的拉練,伸手要找護唇膏,卻聽見一陣桌椅摩擦聲,一抬頭看見她站起身匆忙地離去。
他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看清了些什麼。彷彿她的離去也帶走了一直蒙蔽住他的迷霧,他看見了每次見面時她眼中透出的喜悅、和她看似對眾人無異的率性與隨意,也看見了在打招呼的同時她會稍稍後退保持的微妙距離、和避免和她肢體接觸的閃避。還有剛才她用自己的吸管喝了他的飲料,以及上次借她護唇膏時,她眼中閃過的遲疑、和…
羞澀。
『如果有人對她有意思、或是對她喜歡的人,她就會很強烈意識到對方是男生。…』
他將手中的護唇膏握緊,迅速站起身追上她,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嚇了一大跳。「幹嘛!?」
「…拿去。」他遞出手中的護唇膏,這一次,沒有遺露她眼中閃過的不知所措。
「不要啦…」她只是更加按緊了手上血跡斑斑的面紙,開始往後退。
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旋開手中的護唇膏,將她拉近身邊、看似粗魯實則溫柔地扳開她的手。
然後將他用過的唇膏、輕輕地,抹上她柔軟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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