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滾燙的淚滴
我在李思繆的門前呆立許久，但我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腦中在想什麼我也忘了，好像是聖誕夜那一天她叫我留下來的畫面，也好像是她一個人站在櫃檯裡，向我求救的表情。
一片空白，記不得了。
李思繆的房裡好像出現一些爭吵的聲音，但很快就安靜了，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搖搖晃晃地走到電梯門口，瞥到A房鞋櫃上的Timberland男用靴。我扶著牆停了一會兒，抬高腳，狠狠踹了它一下！
一股無名火迅速向外蔓延。
我為什麼要受這種氣？！為什麼李思繆這個女人要對我投以楚楚可憐的眼神，到頭來她卻是一個有男朋友的人？！
明明有人陪在身邊，還恣意欺騙我的感情，留我在她房內，這是什麼意思？！
馬的！
我像個傻瓜，還天真的以為她對我有獨特的情感，只有我可以將她救出絕望的高塔......原來她身邊早就有一位守護騎士！
我自嘲的捶了電梯旁的按鈕，離開了這棟充滿厭惡回憶的大樓。
回到家之後，我上了Facebook，將我的不滿通通貼在塗鴉牆上。
『靠！欺騙我的感情！』
『不找自己的男人哭訴，找我這個局外人陪過夜，這是什麼意思！』
姜茶茶、水瓶座這幾個社團的鐵咖紛紛回應了我，並且開了社團聊天室。偵探咖米多綠沒有上線。
「暗團長，你沒事吧？」茶茶問。
「已經氣到冒煙了。」我很訝異我竟然還有辦法開玩笑，「昨天提到那個女生，李思繆，她早就有男朋友了！暗！」
「嘖！早就跟你說過有問題了，硬是往臉上貼金。」水瓶座一樣不留情面。
「嘖！你就不能溫柔一點嗎？」我學水瓶座嘖嘖嘖的說話。
「不溫柔又會說真話的人才不會傷害你。」她反倒給了一記當頭棒喝。
「不過...暗團長你昨天提到背她回家的情節時，我以為會是一段浪漫的邂逅說，沒想到後續發展是這樣...」
「拜託，只是進入女生的房間就肖想能夠成為人家男朋友。給你個忠告，這樣的女生感情世界通常都很亂。」水瓶座連環砲擊，「你承認吧，你只是不甘心。」
我沒應聲。感覺就像長在心上的肉被指甲掐了一下。
遇到李思繆之後，的確一度有過戀愛的憧憬，但仔細想想，我到底在一頭熱什麼？
她壓根沒開口向我求救，我還誤以為她對我有意思，現在回想起來，根本就是我自做多情。
爛桃花一朵。
但我真的很慶幸，能在自己有難的時候，有一群好朋友聽我說話。心情和緩了許多。水瓶座講話直歸直，但總是有幾分道理。
真令人好奇現實生活中的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會不會與網路上的個性如出一轍，是個說話不留情面的火爆女？
「算了，不講這爛桃花，來聊點有趣的事吧...」
「你的故事找到方向了沒？」水瓶座開了另一個話題。
「啊，剛好昨天有些靈感，我想了三個原案，都是輕小說類型的故事。」
「我要聽我要聽，暗團長我要聽～」茶茶像個小朋友一樣吵鬧。
「今天有點累了，改天再發表吧！不過可以先透露，其中一個是以獨眼怪獸綠巨人為主角；另一個是五隻貓咪變成少女寄住在一個大學生家中的故事；最後一個則是背後靈附身的青春冒險活劇！」
水瓶座突然正經的問起：「陳克達，你怎麼開始寫起輕小說的故事，這不是你的風格吧？」
「輕小說的劇情設定起來比較有趣，而且總覺得最近市面上愈來愈多輕小說，網路小說與文藝愛情故事的市場好像式微了，也比較少人看了。」我語重心長的說。
「那你加油吧，但別盲從於流行了。」
聊天室裡還有一個人，沒出聲靜靜地看我們聊天。突然間開了一個聊天視窗。
「我會想看貓咪變成人的故事。」
我愣了一下沒有回話，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找我聊天。
她的名稱是『Miu Lee』，我都叫她小Miu。我只跟她聊過一兩次，印象中她是個嫻靜的女生，很早以前就加入這個社團了，不過她很少參與社團的聊天，而且上線的時間也多半在深夜，跟大家沒多大的交集。
「你愛貓？」
「我家...應該說我老家，有養幾隻貓。」
「是唷，你老家在哪？」
「台北的另一端。」
「在南部喔，真遠。」
「呵。」我好像真能感受到她瞇著眼呵呵笑的模樣。
她好像滿愛看書的，我們曾經有聊過幾本書，但倒沒看她寫過故事。星座也未知。她在FB上的動態也不常更新，對她不是很了解。
「你不想問清楚為什麼嗎？」
「嗯？」我摸不著頭緒。
「那女孩，李思繆，背後的原因。」
已經脫離這個話題很久了，一時會意不過來，「想啊。但知道了又如何？也沒差了。」
「說不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得是怎樣？」
「那要問你。」
視窗上沒繼續跳出文字。腦中突然閃過李思繆的哀傷表情，逐漸模糊。
「也許...你該親口問她。」
這是小Miu丟出的最後一句話，不過我沒接話。我當然想知道原因，但有時候覺得，還是不要深入追究比較好。只是直覺。
就讓這個問號安靜的沉入湖底吧，既然她已經有了男朋友，保持距離，對大家都好。
只不過這時的我萬萬沒想到，水瓶座說的『給你個忠告，這樣的女生感情世界通常都很亂』與小Miu的『也許...你該親口問她』這兩句話，卻在此時如種子般埋進了心房。
因為在FB上聊太晚，害我隔天早上睡過頭，急急忙忙趕著起床上班。
經過早餐店，焦急地跟沛晴點了一杯大溫奶，來不及跟老闆娘打招呼，丟了錢就跑。
穿過騎樓，橫越擁擠的路口後，背後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喊，「等一下啦陳克達！」
回過身來，沛晴喘呼呼的追在我後面跑。
「你一定要...這樣...一直往前跑嗎...我叫，我叫你好久了...」她雙手撐在及膝的早餐店圍兜上，彎成ㄑ字狀大口大口的喘氣。
「因為我上班快來不及了呀～遲到會被扣錢欸！你從早餐店追到這裡？少說有五百公尺吧！」
她整理好呼吸，呵完一口氣便說：「因為...那個，我朋友塞了兩張電影首映會的票給我...想問你...想問你...」她愈來愈沒自信地降低音量，「...想問你今晚有沒有空...？」
這不是我認識的粗魯早餐娘沛晴欸，好不習慣。
「幾點？」
「七點...」
「喔，可以啊，剛下班。」
「真的嗎？太好了，還好有鼓起勇氣問你，我還擔心太突然了，那我們約在早餐店門口喔。」
她開心的展露笑顏，就像刮起一陣療癒的風。跟面對早餐店客人擺出的一號笑容不同，我第一次看見她這種發自內心的、甜甜的笑靨。
「啊，我快遲到了，先走一步～」
她連忙慌張的叫住我，「對了，就是...你...你會討厭女生穿裙子嗎？」漸漸低下頭。
「不會，你穿什麼都很好看...慘了！再不走就要被扣薪水了！拜～」
只見她的雙頰紅通通的，露出羞澀的神情。
隨即，她喜悅得用輕盈的步伐離去，似乎很期待晚上的約會。
道別之後，又開始發揮我的百米實力，躍進捷運站台，鐘響結束前跳進車廂，開始了我跟扣薪水大魔王的時間挑戰賽。
從終點站一路狂奔到公司裡，滿身大汗到達公司門禁刷卡機前才想起，原來賣早餐時閃耀著滿滿自信的沛晴，也會有泛著蘋果光嬌羞的時候啊，真是跌破我的眼鏡。
窩進辦公室裡，馬上將早上的奇遇貼上FB。一堆色胚說下次也要光顧那間早餐店。
『為了奶茶，不是為了正妹。』這句推了十幾個讚。
身處資訊業，一大早除了檢查Email之外，就是登入Facebook、Twitter、Plurk等新世代人際關係網，一一更新前一天下班後朋友的動態。
雖然公司明文規定上班時間不能登入那些網頁，也實際的鎖了網頁的IP，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利用智慧型手機上網、或在筆電裝上吃到飽的行動網卡，我們這些小職員總是有辦法相互聯繫。
誰受得了一天到晚面對那些密密麻麻像外星文的程式碼？
我當然也是一邊Coding寫程式一邊用手機掛著FB，正當沛晴推讚的熱潮退去之後，我重新整理網頁，留意到剛剛有個人更新了塗鴉牆。
是小Miu。
『我真希望標記相片這個功能能夠被消除，連我的記憶也一併消除。』
為什麼要消除記憶？過去發生什麼不堪的事情嗎？
而且，明明大家都是開心的在相片裡尋找熟悉的身影，為什麼她不想要這個標記的功能？
她引發了我的好奇。我點進了小Miu的個人頁面。
她那張一個人走在海邊的相片，調暗了光圈也加深了陰影，讓人看不出她的面容，只看得出她飄散在空中的長髮。
她的朋友只有10幾個而已，不多，好像沒有很常在玩FB。我又改點她的塗鴉牆。
不同於一般人會放上出遊照片、有趣的影片、或是轉貼一些自己覺得值得分享的文章或推薦網頁，她的頁面很乾淨，就只有自己的獨語。
一個人靜靜在深夜中的喃喃自語。
在這些獨語中，都一定有一個人回應，回得多半是『別想太多，好好休息。』或『有的時候需要時間...』類似陪伴又類似鼓勵的簡短回文。
都是同一個ID，男生的名字。不過她都沒有多做回應。
該怎麼說，就好像一座漂流在FB茫茫大海之中的孤島。並不是沒有陽光照射，而是她刻意將陽光擋在孤島外。
我寒毛直豎。怎麼可以有人活得這麼孤獨？
我開始仔細閱覽她的每一篇留言。
上一篇是『盤旋在誰的夢境，我看著自己的形體靜靜的跌落』，前天午夜發表的。
再上一則是『幸福的歌曲在夢中忽遠忽近，照片中的我怎麼努力也不上鏡』，這是在上個星期三的深夜發表的。
同樣調性的內容持續了好幾個夜。就好像掉進一個和著悲傷色彩的大染缸，不知不覺中我也跟著皺起了眉頭。
過去的她經歷了什麼事...？
試著往稍早的動態訊息看去，中間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更新狀態，而半年前的一則訊息這樣寫著：『為什麼你這樣傷害我，但我卻仍然沒辦法恨你...』
這...該不會是......
...情傷？！
我完全沒留意到，她曾遭遇過這麼嚴重的傷害。趕緊傳了一封訊息給她，「小Miu，你還好嗎？」
她隔了好久沒回應，我只好繼續寫我的程式。按下F5開始Compiler執行程式。奇怪？參數沒有傳進來？我開始Debug找問題。
一直沒等到她的回訊，實在沒辦法不在意這件事，有些無法專心。我拋下工作，拿起手機，正想要再輸入一些訊息給她時，她終於回應。
「都過去了，只要今天晚上把最後一件事解決，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問下去，猶豫許久，把文字刪了又打，打了又刪，不知道說什麼比較恰當。我想起一個一直想不透的問題。
「昨晚，為什麼你要叫我去找李思繆問清楚？」
她依舊沒有告訴我為什麼，等了好久。讓我懷疑是不是問了一個讓她更心煩的問題了？
我視線轉向工作用的電腦螢幕，看著黑色視窗中的程式碼，一一檢查每個可能出問題的環節，參數定義，呼叫參數、傳入傳出各個步驟，追了好幾支程式，反覆設定程式碼停止點。
但，還是找不到問題。厚！
這煩悶的心情又讓我想起李思繆，突然覺得她跟小Miu......有一些很相似的地方。
她們的心情總是讓人捉摸不定，李思繆的眼神、以及小Miu說得話都像是一種暗示，但我卻一直無法看見完整的面貌。她們的世界就像一個黑洞，愈是接近就愈讓人抽不了身......
我可不想一直過這種心神不寧的生活。關上了手機的FB視窗，起身，走往茶水間。心中的種子結成了花，我突然頓悟－－
解鈴終需繫鈴人！
下班時分。
冬天的天空暗得很快，天氣也有些濕冷。手機上的電子時鐘，停留在六點五十分。
加快步伐走往約定的早餐店，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李思繆的事。
是不是真如水瓶座所說，她的感情世界很亂？亦或這都只是大家對她的誤解？
就算這是真的好了，是不是她也跟小Miu一樣，有受過不小的情傷，才會導致她變成現在這樣？
腦中組合著各式各樣的問號與答案。經過百貨公司前，卻意外看到擁有一切關鍵的繫鈴人－－就．是．她．李．思．繆。
她推開了百貨公司大門，消失在人海之中。
不知怎麼一回事，身體不聽使喚的偏離了預定的目的地，拉緊衣領旋進百貨大廳，也跟著遁入人潮裡。
對，我想終結這一切。
我悄悄跟在她的後方，沿在手扶梯從一樓、二樓...一路爬上了八樓。時間是六點五十五分。
我曾經有想要叫住她的念頭，但我好像陷入了一個包裹著透明氣泡的異空間，喊不出聲音，也追不上她的身影。
也許是我害怕，害怕從她口中說出的答案與我所期待的相去甚遠，而將自己保護在安全無虞的虛構世界。
但，我所期待的真相又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就這樣保持距離的到達了八樓。她在書店前躊躇了一下，便毅然決然走入店裡。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像要去上班。
七點零分。到了與沛晴相約的時間，我出現了想打電話給她的念頭，但這時才憶起早上急忙趕著上班，忘了要聯絡方式。
我停在書店入口不遠處，見她直接走往櫃檯，跟她的男朋友店員不知道在談些什麼。
交談的手勢愈來愈大，音量也隨之尖銳－－不像是一般的吵架，而是非同小可的決裂。她男朋友想拉她進員工室裡，但卻被她甩了一耳光。
書店裡的顧客交頭接耳、目光如聚光燈般聚在櫃檯處拉扯的男女身上。爭吵的聲響如雷聲般驟大。
七點二十分，店長為難的將李思繆與她男友請了出來。
他們兩個本來不打算就停下爭執，但眾人的竊竊私語與指指點點終於中止了這場鬧劇。她男朋友鼓著臉、轉動惱怒的眼球大聲的丟下一句：「你不要鬧了好不好！有事回去再談！」
「沒什麼好談的了，你不要再來找我！」
李思繆怒氣沖沖的離去，注意到我的時候愣了一下，瞪大了雙眼。
我知道時機不對，默默跟在她的背後，一句話也沒說。
始料未及的結果。
但，我不想一直活在無解的謎團之中。
「你跟你男朋友......」
在手扶梯上，她對著我吼：「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早就有女朋友了！！！」怒吼的她眼框早已泛紅。
「...我只是...我只是第三者......」聲音慢慢的破碎。
她轉過身去，不願讓我看見她的脆弱。
前方嬌弱的臂膀緩緩抽動，她一手攙扶電動梯，一手往臉上抹去，「我一直以為...我一直以為...可以信任他...可以再度信任你們男生......」
她的鞋尖染上了深色的痕跡，一滴又一滴。是從她臉頰滑落的，崩解的淚滴。
心碎的弦音，佐著磅礡大雨的樂曲，演奏在她的心裡。
我好像站在一條，載往悲傷盡頭的手扶梯。小Miu在FB上的留言、男生的ID、上一段戀情的失敗、與李思繆抽咽的背影......這些畫面一個一個交疊在一起。
也許剛剛不該提起，令她傷心的字眼。
如今，我什麼都做不了。
到了一階，見她失神的拖著虛弱的靈魂走向大門，我感到萬般不捨與萬般痛心......
當下。
我不顧一切的追上去，讓她滿是傷痕的小小身軀，埋進我的胸膛裡。
輕撫著，嚎啕與慟哭。
她的淚不知道滴落了多久。天空靜靜的下起雨，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離去的背影。
原來我之所以覺得不甘心，是因為在心中深處某個角落，對她有了特殊的情感。
手機顯示七點五十分的同時，我收拾失落的情緒，心急如焚地趕往另一個約定的場所。
－－從沒想過，另一名女孩也在同一個地點，流下滾燙的淚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