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嘖!寫那什麼鳥小說
隔天一大清早,眼前這個女孩仍在睡夢中,我起身準備離開。
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留下來,留下來又該做些什麼。
昨晚,趴在她的床沿休憩,我腦筋一直轉來轉去,是不是該說點什麼話安慰她?但我連發生什麼事都不清楚又要從何問起?
我們唯一的對話就只有,「我去洗澡了。」「喔,好。」「我先睡了。」「好,晚安。」「你要不要上來睡?」「喔,不用了沒關係。」
我不知道這聽起來像什麼,但突然要我跟一個陌生女子睡同一間房,還要侃侃而談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實在有點強人所難。
倒是她,似乎很習慣與陌生男子共處一室,卸完妝洗完澡之後,很快就入眠了。
我不懂的是,我倆素昧平生,讓我在她的住處過夜恰當嗎?她隨隨便便就讓男人留在她的房間?那我是不是乾脆合她的意上床就好?
我有點氣她,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但我實在沒辦法忽略她傷痕累累的眼神,丟下她一個人。真矛盾!
整夜睡睡醒醒、輾轉難眠,腦中都是關於她的未解之謎。她的遭遇如黑夜般捉摸不清,想不透,我在庸人自擾。
留了張紙條,鎖上門,把鑰匙丟在她的靴子裡。
拜拜。
走出她住處,我轉往了習慣每天去的西式早餐店。
天才剛亮,淡藍色的微光從遠處透出,冬天的清晨氣溫頗低。
老闆娘一臉詫異地開口,「帥哥,今天怎麼這麼早,昨晚跑去哪裡風蒐?」她問我去哪邊風流了?
我呵、呵的苦笑。這可不是,女人的直覺真準啊,不過我也不知道昨晚那算是什麼?半夜情?
「頭家娘,你們家那一個打工的妹妹咧,今天怎麼沒上班?」我話鋒一轉。
「啊丟昨眠玩那個電腦,什麼『非死不可』的,玩太晚爬不起來,待會兒就來了。」原來早餐店的工讀生也有玩Facebook,還真跟得上流行。
我不知道那妹妹的全名是什麼,我與老闆娘都管她叫沛晴、沛晴。
老闆娘的『牽手』已經逝世多年,自己的兒子都在外地工作,鮮少回家,沒人幫忙打理早餐店,而沛晴就像是她的親身女兒,不辭辛勞的撐著這間店。
「陳克達,今天不是不用上班怎麼還這麼早來?昨晚跑出去約會沒回家喔?」說曹操曹操到,又來一個直覺超準的傢伙。
「聽說你也有在玩FB喔,玩到工作差點丟了?」我反虧她一下。
她像是被針戳到面露吃驚的表情,隨即瞇著眼說:「謝謝你的提醒喔--今天本店不做你的生意,你可以滾了。」好個回馬槍。
我再度呵、呵的苦笑。
若沒有喝到這一間的奶茶,我會覺得一天都沒有開始,沒什麼動力。她看準這一點吃死我。
老闆娘說,過世的先生就是愛喝奶茶,才會特別鑽研奶茶的味道。熱奶茶的香醇中漂浮著些許溫和的甜味,即使擺著冷掉了,也不會感到紅茶的苦澀,而有另一種回甘的氣味。
這間店說大不大,只擺了六張方桌,上班的尖峰時刻常常要排很久才能點到餐,六日也是常常滿席。
還好今天來得早,還剩不少座位,我選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隔壁桌坐了兩個年輕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櫃檯許久。這兩個傢伙,分明就是--
大、色、胚!一看就知道是衝著沛晴來的。
沛晴稍微甩動她那頭披肩的深色捲髮,啣著髮箍,綑出了個朝氣十足的小馬尾;脫下暗紫色的羽絨毛衣,綁上寬鬆的圍兜,但卻遮掩不住大圓領純白T恤上方,那片潔白的肌膚與性感的鎖骨。今天還搭了一件剪裁合宜的深色牛仔褲。
她為隔壁桌的男子送上飲品,展現甜甜的笑容,和顏悅色又輕聲細語對他們說出『請慢用~』,附上她招牌的可愛梨窩。
回到櫃檯裡,咻、咻、咻--手腳俐落地做完餐點後,又出來送餐,並且整理桌面,不到幾分鐘就清潔溜溜。我喜歡看她自信的穿梭在工作檯與客人之中。
在她彎腰擦桌子的時候,順著優雅的臀型往上一瞧,大圓領縫隙中的內裡若隱若現。
隔壁桌男客人窺看得失神,鼻血幾乎就要失控。真有趣~我微微露出邪惡的笑容。
她見狀,趁著空檔跑過來,用氣音丟下一句『幹,你笑屁啊!』給我。
她的個性很直沒錯,但她對其他客人都是溫柔笑臉,只有對我老是粗魯問候,我也不知道哪邊得罪她了,也許她天生就愛欺負人。
雖然有這個想法但我沒跟她提,免得被她踹。
不過若隔壁桌那兩位仰慕她而來的客人,知道這個外表嬌滴滴的女孩子是那種大剌剌、髒字掛嘴邊的個性的話,不知道他們會作何感想?
有時我會做這些有趣的聯想,再用神秘的笑容帶過。
呵、呵。
回到家後,昏沉的睡了一天。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上Facebook,閒聊,推讚。
簡單易懂,連婆婆媽媽都會。
出社會之後,總覺得需要思考的事愈來愈少,而且一年比一年還沒有鬥志,才短短三年,我就忘了剛畢業時的熱誠。當時的我拿著不堪入目的文章,到處投稿,根本沒有出版社理我。
我要雪恥!戀愛是,創作也是。
於是我在FB裡創立了一個叫做『嘖!寫那什麼鳥小說』的社團,招募像我這種,寫作寫了好幾年,名不見經傳、有志難伸的文藝青年。
這個團有了一個不成文的約定,每週都一定要交出一篇稿,讓團員間相互鞭策拋出意見,但這不是強制規定,我們必須自己給自己壓力才行。
我在社團簡介上寫道:
扯出自己絕望過後的靈魂,憤怒起身對抗的那些瞧不起我們的炙(稚)鳥,拯救性感的文學女神吧!
嘖!寫不出來的別靠腰,那是什麼鳥小說。
也許真的太自負了,所以人來人往加加減減之後,留下一些頗有個性的傢伙。
「暗!聖誕夜難得沒上線,是跑去哪邊風流了?」
奇怪,這變成一種問候語了嗎?怎麼每個人都問我去哪裡了?
克達克達,反過來唸就是Dark,所以他們習慣叫我『暗』,有時我會搞不清楚是在罵人還是喊我的名就是了。
這個問候我的人叫做『米多綠』,他是這個社團的鐵咖1號,人如其名,真的很『多慮』,他的對話中會有很多的『可是可是』,徹底發揮天蠍座追根究底的偵探精神。
可能是受了暮光之城的影響,他最近正在寫一個吸血鬼偵探的故事--帥氣的推理,神出鬼沒的降臨,必須以鮮血當作推理的報酬。
當然免不了出現了一個狼人對手,也勾起兩人亦敵亦友的推理競爭。
他的故事一定有一個疑心病的角色,並有很多推翻現有證據的內心戲,可能是警長、可能是菜販、也有可能是在路邊洗臉的貓咪。
「昨天碰到一件很扯的事...在路上遇見一個醉倒在路邊的女子,我還背她回家,在她家過了一夜。」我平靜的回答。
「哇,那暗團長一定度過了個超超超浪漫的夜晚。」是少哪根筋,怎麼可能浪漫,我連澡都沒洗。
回訊的是鐵咖2號,姜茶茶,他是個天生浪漫的雙魚座,但生性膽小,口氣稍微一重就會瑟縮躲在一旁哭泣,並在對話中使用大量的點點點。
他很擅長寫純愛小說,劇中的男女主角一定會得了絕症,或是出了車禍,總之最後一定搞得難分難捨,悲劇收場。
他常說,難過的故事才會比較多人感動。這點我當然知道,但也沒必要這麼老梗吧,人世間還是有很多戀愛煩惱、或因誤解而被迫分開的感人故事吧?一定要弄出人命來嗎~
「浪漫倒沒有,我背她到家都快累攤了,重點是,我根本沒上她的床好嗎!」
「嘖!真色,好噁心,你們這些男生。」喂喂喂,誠實也被當成罪犯?
最後一位成員,鐵咖3號,是個道道地地的女孩子,她叫作『水瓶座』,想當然爾,就是個腦筋跟反應都很靈敏的水瓶座。
她藏不住話,表達很直接也很豪爽,講話一針見血,雖沒見過本人,但我想她應該是個真性情的女生。
有時候她會酸我們,習慣用的口頭禪是『嘖!』,我實在很想巴她,因為那個『嘖!』太討人厭了。
她的文筆比較特別,是以散文為主體的方式說故事,有時候會夾雜一些詩、歌詞、聖經等當作引言,在現實與幻境中描繪她想像的世界,獨樹一格的表現手法讓我很難歸類。
「可是可是...你不覺得這女生的行為很奇怪嗎?哪有可能讓一個陌生人進自己的房間,她不怕被強暴?暗!這該不會是你編出的新故事吧?!」米多綠不愧是偵探咖,連劇情都幫我設定好了。
「我也覺得很奇怪呀......說不定是被男友甩了,才在聖誕節這一天喝得酩酊大醉吧!」我想像著各種可能性。
「可是可是...看樣子這道傷一定非同小可,我聽說有人忍受不了失戀的痛苦,還自殘拿刀子在手上亂刻欸!」
「聽起來好可憐喔......」茶茶很同情她。
「說不定她就是那種夜店咖,或是愛到處找一夜情的女性。」水瓶座直接說出她的想法。
「應該不太可能吧!」我不太相信。
「嘖嘖!總之,不管感情挫敗還怎樣,這女孩的行為不可取,你們這些男生最容易被這種楚楚可憐的女孩子給騙了,眼睛睜大點!」水瓶太座用力一吼,威力十足。
「可是她看起來不像......」我仍試圖為李思繆辯駁。
「嘖!」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只有一面之緣,我卻一直幫李思繆說話,但她應該沒水瓶座說得那麼糟吧?
這個李思繆差點讓這個社團擦出火氣。眾人沉默了半晌。
茶茶畏畏縮縮的說:「...暗團長...你...這週...好像......還沒交出新的...故事......對吧...?」他被水瓶座嚇傻了。
「抱歉,最近沒什麼靈感,我想先多翻閱點新書,再開始做故事設定。」
後來眾人開始聊起一些言不及義的話題,我沒有插話。
聽到水瓶座說李思繆壞話的時候,胸口好像被掐了一下,刺痛。她不過是半夜情的對象,我想不透自己為什麼一直護著她。
為什麼?我也想知道原因。
為這些沒有答案的事煩惱,這樣一點都不像我。
我跟團員們道了晚安,關上電腦,披上羽絨外套,準備前往附近百貨公司的連鎖書店。看本書,讓自己清醒一下。
穿過寒風刺骨的街道,轉進在夜晚散發光芒的百貨大樓。
星期六的晚上,書店早已擠滿了食書的書饕客。我選了一本『女神戰記』開始拜讀。
『當騎士亞雷特站在邪惡魔物的城堡前,他與他的王國騎士部隊們被不斷湧出的獨眼巨人重重包圍。眼見夥伴一個一個倒下,怪物的低鳴與不斷靠近的沙沙聲傳入耳際,讓亞雷特內心哀慟:為了芙蕾亞公主,我不能倒下...不能在此倒下...』
『突然眼前降下了一道光芒,空氣為之凝結,時間彷彿停止轉動,女神從天而降...』
我的女神什麼時候會從天而降?
在祈禱的瞬間,我瞥見了站在結帳櫃檯裡的女店員。
女神。
李思繆?
她怎麼會在這邊工作?我之前從沒有在這邊看過她啊?
雙手將書闔上,我彷彿受到了感召。躍然起身,突然一陣刺眼光芒。
空氣為之凝結,時間彷彿停止轉動,雪片彷彿在身旁飄舞。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我已經站在李思繆面前了。
我將手上的劍...不...那本女神戰記遞了出去。
初見之時,她倒是愣了一下,「有、有會員卡嗎?」
「我是...我是昨天......」我緊張的嚥了口水,「就是...送你回......」
那情況很難解釋,而且她突然現身,害我口吃。
女神旁邊的獨眼巨人男店員插了話,「先生...不好意思,你要結帳嗎?」
我用眼神狠狠地逼退了那隻綠眼怪物。他被我嚇退了兩三步。
「我叫陳克達...我沒惡意......就昨天啊...你喝醉...」話未說完,女神李思繆鎮定的開口:「先生,不好意思,你可能認錯人了...需要幫你結帳嗎?」她好像真的不認得我。
這是怎麼回事,我真的眼殘了嗎?但我記得那她頭烏黑秀麗的長髮啊...
「抱、抱歉,應該是我認錯了,啊,就這本吧...」
她處之泰若,完全沒有任何不自然的破綻,害我慌了手腳。
我臉紅的抱著書,三步併成兩步走,好丟臉。
週遭彷彿下起了灰色的雪,頓時感到心灰意冷,就像個戰敗的戰士。能再相遇,我以為是一種緣分...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是我一頭熱,對方根本不記得我......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到書店門口。
後來,我萬萬沒想到,我們竟然做了同樣一件事。
我鼓起勇氣回眸,發現她正好放下手邊工作,回望即將離去的我。
世界彷彿只剩我跟她。
而她,又是那個悲傷的神情。
無聲,宛若心跳靜止。
過了好幾秒鐘,正欲離去,我又一次的回頭,同時她也再度抬起頭,凝望著我。我們的頻率好近。
但心裡某個地方,卻好遠。
我不懂她的表情。
她有什麼苦衷嗎?她想向我傳達什麼嗎?我不懂,那種令人不捨不甘的眼神,到底是什麼?又是什麼讓我心頭全都揪在一塊?
深深吐一口氣,踏出書店大門,內心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我要跟蹤她,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決定--走進她的世界。
--那時候的我並沒有察覺,悲傷背後的秘密,竟如此難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