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張30年前的老照片,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攝影機前喃喃自語,仔細一看還會發現背景有一些白色的蜘蛛網,或許很多年輕人已經聯想到《全民大悶鍋》裡,由邰智源飾演的名主播盛竹茹(盛竹如)主持,演出真實罪案的類戲劇<藍綠蜘蛛網>(藍色蜘蛛網)。雖然我很少看電視,但這個單元的經典台詞,配合盛大主播的獨特腔調,還是讓我印象深刻。
「誰知辜阿舍才一進門,就被躲在門後的吳阿珍推到在床上,任憑辜阿舍再怎麼呼喊都沒用。一個原本單純的約會,卻讓兩個家庭,從此墜入不可預期的恐…怖…深…淵淵淵淵…」(進廣告……)「殊不知陳阿中這樣做,已經走入一個不可預知的陷阱,讓原本搖搖欲墜的婚姻更蒙上一層陰影。究竟是他早有預謀,把偷來的錢藏起來又故佈疑陣,亦或是另有隱情?真相到底是什麼?結局絕對讓人瞠(ㄔㄥ)目結舌,匪…夷…所…思思思思…」(以上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那就雷同。)
很多台灣人都把媒體的八卦亂象,歸罪於香港的數字週刊與水果報,其實說這種話的人,根本不懂台灣歷史。《聖經‧傳道書》裡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年輕網友們都知道小邰是在模仿當年的盛竹如,所以感到好笑。可是如果進一步追問,你知道盛竹如當年又在模仿「當當年」的誰?立刻就難倒許多小朋友了吧!《藍色蜘蛛網》的始祖,就是1970年代最有名的「社教」節目《法網》。照片裡坐在高腳椅上的這位男主持人,也就是讓「當當年」小女生聞之色變,寧可在教室裡尿褲子、在家裡尿床,也堅持不去廁所的名主持人朱友龍。
要談《法網》,必須先從這節目的前身《追追追》說起。朱友龍是台灣新聞界的指標人物,1961年政大新研所畢業,曾任中視與美國之音記者。同學李聖文後來當了台視節目部經理、石永貴甚至當了台視總經理,他仍堅守在新聞崗位上。1973年3月,製作過中視《金曲獎》(就是讓金曲小姐洪小喬頭戴寬邊草帽遮面,手抱吉他自彈自唱的民歌始祖節目)的今是公司老闆顧英德,想在台灣推出一個類似老美《今夜》(Tonight show)的綜藝節目。但那年代國語節目的廣告不好找,很難付得起歌星的主持費,只好改成新聞專題節目,請記者出身的美聯社台北分社社長朱友龍幫忙主持。
1973年5月13日母親節當天,在大陽製藥(生產「口味兒」的廠商)老闆許添福的支持下,《追追追》在華視首播。由於早期電視製作費用很貴,所以無論節目還是廣告,電視公司都有個鐵律,就是一定要保持畫面。但《追追追》卻很有創意,片頭先是一片黑暗,只有「嘟嘟嘟」的長短電報聲,幾十秒後坐在高腳椅上的主持人再慢慢浮現。首播當天,許多敏感的觀眾與監看的情治官員,赫然發現電視沒畫面,只出現一大堆電報聲,轉到其他兩台又都正常,證明電視沒壞,還誤以為不是華視在鬧匪諜,就是共匪突擊隊佔領了華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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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追追追》播過的主題,即使今天看來,雖然少了那些「踢爆」、「直擊」等港式用語,但八卦程度絕不遜於數字週刊與水果報,例如什麼華西街賣蛇人剝皮挖膽、小學生看女老師穿迷你裙、密醫詐財害死影星歐威、丟棄女連體嬰的未婚媽媽、被強拍裸照的歌星李雅芳等,不但內容聳動,幕後花絮更吸睛。
最經典的單元是在1973年7月20日,李小龍死於女星丁佩在九龍塘畢架山的香閨,他們立刻「追」到香港拍攝專題,遭李小龍的武師朋友在靈堂前圍毆(比周杰倫當街痛毆狗仔還早三十年),不但內容預期有「色」,採訪更是大大有「聲」,這種「有聲有色」的新聞,當然是未播先轟動,華視乾脆從周日提前到週五晚間播出,並延長播出時間為一個半小時,連海外都紛紛搶購轉播,也為日後香港的狗仔隊與八卦媒體,建立了一套標準工作流程。
但收視率不錯的《追追追》,卻在1975年2月24日播出第87集後,毫無預警的停播了。坊間都盛傳是因其中有一集報導「殺人後偷渡香港」的李裁法,踩到了情治機關的痛腳,以致招來報復。《追追追》停播後一個多月,老蔣駕崩,一開始三台當然也都行禮如儀,「國喪」期間暫停一切綜藝與戲劇節目。但三台高層也都心知肚明,自己就是鷹犬加老鴇的陰陽合體,做鷹犬就要充任當權者的喉舌爪牙,當老鴇則是要讓公司帳面上數字別太難看。所以警察來了就要掛國旗唱愛國歌,警察走了姑娘們又都要執壺當番。滿月後「國喪」一結束,各種亂七八糟的戲劇節目當然要逐一復播。
到了1976年4月,老蔣駕崩一週年時,身兼國民黨主席與行政院長的小蔣,在週四的行政院會裡,兩度痛責三台播出的連續劇太變態,還召來三台高層官員當面怒斥。尤其小蔣點名痛罵的節目,就是華視剛播完的《保鑣》與新推出的《怪俠歐陽德》兩齣古裝「俠義」連續劇,總經理劉先雲自知烏紗帽難保,於是不等王昇的總政戰部製作每天晚上九點到九點半的「全民莒光日」三台聯播節目,華視自己先在週一到週五在晚間黃金時段九時零三分至九時半,停播連續劇,改播根本找不到廣告主的系列社教節目。
為什麼是從九時零三分開始播出?因為要先播三分鐘的卡通《行的安全》,讓小朋友看完後就上床睡覺,大人繼續獨享「深夜」節目(那年代的電視十一時就要收播,九時以後已算「深夜」)。這一系列社教節目,週一是《藝文天地》、週二是《南來北往》、週三是《街頭巷尾》、週四是《法網》、週五是《跳動七十二》。其中週四與周五時段,都是由《追追追》原班人馬的今是公司顧英德製作,俞曉佩執行,朱友龍主持。《跳動七十二》是由醫院提供照片,介紹的是開膛破肚外科手術;《法網》則是由警方提供刑案照片,介紹台灣歷年來的重大犯罪、偵破及審判經過,最後由法學專家解說,勸導觀眾「諸惡莫作」。(很像《台灣變色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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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電視台播社教節目都賠錢,但《法網》卻跟《追追追》一樣爆紅,原因當然是靠掛羊頭賣狗肉。其實從前的報紙也會刊登刑案照片,但由於紙質粗劣,加上只能黑白印刷、網點很大,比現在水果報打過馬賽克的部分還模糊,所以並不恐怖。但電視已是彩色播出,照片一清二楚,還加特寫放大,配合著鬼聲啾啾的音效,搞得全台人心惶惶,聞「法」色變。
1976年9月22日,台北縣五股鄉爆發箱屍案,一名年輕女子被殺害後裝在行李箱中。由於在兩蔣眼中,警察是地位最低的鷹犬,所以戒嚴時代四十年裡,警察的最高長官,向來都是由一天警察也沒當過的軍人轉任。那些「空降」的老粗,面對刑案只會像軍閥一樣下令「限期破案」,接下來就開始了警察亂抓、檢察官亂訴、推事亂判、倒楣老百姓該死的鬧劇。這次的箱屍案,新莊分局不到48小時就宣布「破案」,逮捕兇手楊清炳,而死者就是年輕髮姊林小美。台北縣警局不但召開破案記者會,還頒發一萬元破案獎金給「有功」人員。
偏偏兇手認罪了,死者也證明身分了,箱屍案卻無法終結。因為警方可以把抓來的楊清炳拷打逼供成兇手,卻沒辦法讓箱子裡的屍體變成是林小美。兩星期後,警方認定的死者林小美(本名楊麗珠)竟然「復活」了,全台立刻一片譁然。高官的一句「限期破案」,險些又冤殺一條人命。警方只好重起爐灶,又調查了三個月,但不能用兩蔣專屬的「具中國特色的科學辦案」,警察等於斷了手腳。連死者身分都無法確認,何況是逮捕真兇?
官方在輿論壓力下,只好拜託《法網》從12月起,利用節目中的「追緝熱線專欄」,播出箱屍案的彩色裸屍照片,希望民眾提供線索。到了隔年2月,還是無人指認,再改成用台語播出。果然這次被死者林菊的母親林陳阿燕看到了,一確認死者身分,也就發現是其姐夫黃正雄行兇。2月21日,黃正雄在花蓮市防空洞服毒自殺,本案終於偵結。警方在刑求出大錯後,真的是面子掃地;幸好透過《法網》提供的電視認屍,外加台語播出,果然順利找出死者身分,進而破案。
接下來3月3日又爆發屏東內埔袋屍案,9月9日又爆發江子翠分屍案,被媒體稱為「三大刑案」,由於死者都是女性,年齡還從29歲到25歲到14歲越降越低,這種年輕女體加屍體的「豔屍」題材,實在是一次比一次「吸睛」。除了華視的《法網》,其他兩台也樂得配合政策,大家一起來搞「三大案追追追」,箱屍、分屍、袋屍,「兩體照片」(女體加屍體)天天在電視畫面裡出現,還配合鬼吼鬼叫的音效,現在的水果報哪有當年的電視精彩?說真的,台灣像我這樣的「五年級」小朋友,誰不是被這些電視社教節目「嚇」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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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赤禍,滾滾寒流。一片腥風血雨,瀰漫了華夏神州。
昔日的錦繡天堂,如今魔影幢幢,鬼聲啾啾。
人命賤如螻蟻,短似蜉蝣,生命價值可憐如馬牛。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遍地骸骨可憐無人收。
思悠悠,恨悠悠,難忘這不共戴天仇。
這是電視連續劇《寒流》的主題曲,就如歌詞裡所說的「魔影幢幢,鬼聲啾啾」,1970年代台灣會「鬧鬼」,除了「社教」節目裡的「豔屍」照片,三台聯播的政治宣傳片,也像《鬼話連篇》裡的司馬中原說的:「恐怖啊!恐怖」。起初是《中國之怒吼》等抗日宣傳片,一再重播日軍在中國槍決、活埋俘虜的紀錄片畫面。後來中南半島三國赤化,赤柬屠殺民眾、越南船民漂流海上,直到出現《南海血書》什麼生吃人肉、活飲人血。另外為了「治亂世、用重典」,槍決死囚前的五花大綁、灌酒塞饅頭,真的是「畫面」不驚人死不休。
不過電視上的政治宣傳片,最驚悚也最有原創性的,還是自1976年1月12日起,三台聯播的反共連續劇《寒流》。1975年4月,老蔣駕崩與中南半島三國赤化,讓台灣人心浮動,小蔣登基後為了安撫民心,特令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主任王昇,聯合華視與中製廠,以空前的製作經費與軍方支援的物力人力,製播這齣描繪共產黨在中國發展歷史的影集。取名「寒流」是意指共產黨猶如寒流,讓人民「仇匪恨匪」。自1975年開始拍攝,該總長60集,橫跨年代從1925年國共合作開始,至1976年之四五天安門事件為止。
這部台灣電視史上首創的自製影集,劇情是以共匪叛國為經,湖南鄉紳梁家的遭遇為緯,動員海內外知名演員三百多人,在台灣不夠紅的「咖」,就跟今天對岸拍的《建國大業》那樣,想跑個龍套都沒你的分。不過大家也千萬別誤會,《寒流》雖是政治宣傳片,但藝術價值即使過了30年看來,依舊比《建國大業》高上許多。這部連續劇不但在台灣多次重播,還配上台語、客語播出,收視率始終不衰。中製廠將《寒流》剪輯成兩小時電影版《香花與毒草》,由香港嘉禾發行海外版,在台、港與東南亞各地戲院播映,男主角常楓還因本片獲得獲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
《寒流》受歡迎的地方,除了佈景寫實、爆破場面浩大等,最重要的是劇本寫實與演員稱職。以前台灣製播的反共戲劇,劇本總是將匪幹寫成丑角,問題是如果共匪的水準這麼差,老蔣還被他們趕到台灣來,豈不證明老蔣水準更差?至於演員,總是表情誇張,像現在數字台與不公台的本土連續劇,反派就要對著鏡頭擠眉弄眼,告訴觀眾「我是壞人,我要做壞事了」。但《寒流》則不然,例如常楓飾演的匪校副校長,他設計強姦陳莎莉飾演的女學生梁秉芳,似乎壞事做盡,但他做每一件事都心安理得。而且他也愛自己的妻兒,直到最後文革期間被陳凱倫飾演的紅衛兵兒子鬥爭而死。
雖然《寒流》好看到每一集幾乎都是一場電影,而且每一集都有一個劇名,但因為是三台聯播的政治宣傳,所以連當時才讀國一的我,與全國學生一樣也被強迫收看,還要寫心得。其中有一集叫「十八個男人」,意思是說延安那裡男多女少,十八個男人才能配一個女人,雖然是要醜化共產黨的「一杯水主義」,敘述這裡男女關係混亂,但很多同學們一想到在這裡能玩「19P」,似乎還有點羨慕。尤其有一集好像是被稱為「千面女郎」的李虹,飾演一個女匪幹,一進門就將個男同志壓在床上,還說:「這是你走運」。害我們這些小男生,一想到能有機會被這樣的女匪幹「硬上」,還真的一直盼望「共匪,共匪,你怎麼還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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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電視上的《寒流》,有著恐怖陰森的氣氛,讓小朋友聞鬼色變以外;因為以阿戰爭引起的石油危機,1970年代爆發了兩次石油危機,小蔣為了將有限的進口能源,完全投入工業生產,一方面實行日光節約時間,一方面則盡量熄滅路燈。但這樣做也都有後遺症,日光節約時間就是將時鐘撥快一小時,對都市小孩來說也許沒什麼;但對鄉下人而言,家裡距離學校本來就遠,以前是天剛亮就要趕路上學,現在撥快一小時,變成天不亮就要出門,路上又沒燈,就算送我們手電筒,我們也買不起電池,於是「鬧鬼」的傳言就更廣更烈了。
因為鬧鬼造成了全台民眾的恐慌,1973年11月22日,警政署長周菊村還特別發表聲明說:「最近全省各地紛傳『鬧鬼』,際此科學昌明進步的時代,鬼怪之說,自為有識之士所不齒。日前台北縣新莊分局查獲曾經做過乩童的朱天源故意裝神弄鬼,企圖籍驅鬼斂財,即其實例。方天源現正依法處理中,可為不法者之戒。神棍或不法之徒藉機斂財故意散佈的謠言,希望大家不要聽信,並隨時向就近警察機關檢舉,俾依法處理,以儆刁頑。」
「鬧鬼」的主因當然首推神棍斂財,例如1976年4月20日清晨,住在高雄縣梓官鄉赤崁西路46巷11號的劉水池,平日以乩童為業,在家裡供奉陳靖姑。但因生意清淡,一星期前起,每逢黑夜就蒙著雨衣,並發出淒厲的鬼叫聲來嚇唬鄉民,當地許多膽小的人被嚇得人心惶惶,紛紛請劉水池來驅鬼治病。不料惹惱了兩名不怕鬼的鄉民,這天夜裡聽見鬼叫聲,不但不躲不逃,反而硬是朝「鬼」身上猛撲而去,結果鬼嚇人不敵人抓鬼,劉水池裝鬼又趕鬼的騙局,被不怕鬼的村民揭穿後扭送警局,被警方以違警裁決拘留七天處分。
「鬧鬼」的第二個原因,則是精神病患嚇到正常人,例如1973年11月23日深夜十一時許,46歲設籍基隆市暖暖區的單世良畫了「鬼臉」,在萬華寶斗里的小巷裡左搖右幌,附近的嫖客與阻街女郎被嚇得四處走避,有人向管區龍山分局報案,警員逮捕他後,發現此人語無倫次,顯然精神不太正常,就先送市警局遊民收容所收容。警方繼續深入調查後才發現,他臉上的花紋是在嫖妓時,被兩位花名「小惠」及「曼娜」的未成年雛妓畫上的。兩個小女孩看他腦袋有點「秀逗」,就想惡作劇一下,沒想到卻釀成了一段「鬧鬼」風波。
「鬧鬼」的第三原因,則是惡棍裝鬼嚇人,至於是要劫財,還是劫色(或者人財都要劫),那就無人可知了。1971年4月7日晚間九時許,陳福進(18歲,花蓮人)、余文通(17歲,宜蘭人)、林國原(22歲,台中縣人)三人,在台北縣汐止鎮樟樹里與橫科里間的火車隧道洞內,以事先浸有酒精的棉花,燃火擲出洞外偽裝「鬼火」,同時裝鬼叫嘯,驚嚇正準備下班回家的黃阿梅,她受驚後雖然勉強奔逃回家,並未落入狼爪,卻因驚悸過劇而精神分裂。黃阿梅家人報警後,汐止分局逮捕三人移送法辦,台北地檢處在5月10日依傷害罪嫌提起公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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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台灣在1970年代之所以會「鬧鬼」,除了電視以外,電影也是重要推手。最有名的恐怖片,當然是1973年獲得十項奧斯卡金像獎提名,後來獲得最佳混音和最佳改編劇本的《大法師》(The Exorcist)。這部電影是描述一個被惡靈附身的小女孩,母親找了許多精神科醫師都治療無效,最後只好請兩位神父來驅魔。這齣戲在世界各國都引來爭議,但也都有很好的票房。不過或許是東西文化的差異,《大法師》讓台灣觀眾感覺的僅是噁心,卻不是恐怖,也因為如此,國片在有限的製作費用裡,又找到了一個洋片無法競爭的題材。
這時正是國片的全盛時代,拍了片不但能在港台上映,連東南亞也都有市場。國片最具代表性的有兩個類型,一個是大家熟知的愛情片,例如瓊瑤式的「三廳電影」,讓二秦二林爆紅到不行;即使到最後觀眾全看膩了,依然能在電視裡借屍還魂,甚至在剛開放而相對落後的中國大受歡迎。相形之下,另外一種更具創意、也更受觀眾喜愛的鬼片,就像台語布袋戲一樣,在兩蔣的鷹犬機構新聞局打壓摧殘下,逐漸被擁有創作自由的港片與洋片完全取代。台製鬼片裡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被影評譽為「恐怖大師」或「搞鬼專家」的姚鳳磐。
1949年國共內戰局勢逆轉時,17歲的姚鳳磐隨父親自南京遷來台中。服役前曾擔任《中華日報》記者,退伍後又先後出任《聯合報》記者,《徵信新聞報》(後改名中國時報)主筆。他編寫過廣播編劇及舞臺劇,也當過李翰祥創設的國聯公司電影編劇,1968年還榮獲青商會頒發的十大傑出青年。但他讓人印象最深刻的職務,還是1969年起擔任的電影導演,尤其是與能幹的妻子劉冠君,在1975年老蔣駕崩不久後,合組了鳳冠影業公司,夫妻聯手,拍出一連串叫好又叫座的鬼片,成為台灣電影史上名副其實的「鬼片之王」。
姚鳳磐是華語片(甚至是世界影壇)裡,第一位拍出「鬼」的特色和風格的導演。他自創的鬼片風格,也徹底顛覆了華人電影傳統的鬼魅形象。根據他的妻子劉冠君口述,女兒姚芝華撰文的《姚鳳磐的鬼魅世界》裡所述,他在拍片經費與新聞局電檢尺度的夾擊下,依舊費心製作有創意的鬼片。劉冠君說:「一部受歡迎的恐怖片,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它的『原創』。」這句話其實不僅適用於恐怖片,對所有文藝工作者而言,這種堅持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1975年鳳冠公司剛創業時,姚鳳磐用以前做導演時為人打工賺的錢,拍了動作片《熊心豹膽》、《赤手空拳》與喜劇片《風流十八扯》,原本是想取悅市場,不料卻慘賠,幸而靠李翰祥幫忙,讓香港邵氏公司買走了世界版權,姚鳳磐才不致破產。但也因這樣經歷,讓他破釜沉舟,用最後僅存的一點資金,不再媚俗取巧,專心籌拍古裝鬼片《秋燈夜雨》,果然獲得了回報。片中姚鳳磐首創讓女鬼站在推車上,再用稻草燒煙(不能用乾冰,乾冰一噴就沉到地上),加上電扇一吹,然後慢慢推著女鬼出鏡,成了日後港式鬼片裡女鬼出場的「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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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燈夜雨》大賣之後,姚鳳磐又拍了《寒夜青燈》與《藍橋月冷》兩部古裝鬼片,在市場上依然很受歡迎。但這時他又做了一個創新的突破,就是籌拍時裝鬼片《鬼嫁》。這部電影是根據報上的一則社會新聞改編,描述一個台大男學生,在萬華街頭撿到一個紅包袱,他以為是路人遺失,結果打開一看,竟是一位去世女孩的照片、八字與頭髮指甲,埋伏好的女方家屬也立刻圍上來,要求男學生「冥婚」。姚鳳磐從這則新聞裡激發了靈感,放棄了續拍古裝女鬼報仇的老套情節,獨創這種時裝人鬼戀的姚氏鬼片。
姚鳳磐在《鬼嫁》的劇本裡,突破了傳統鬼片的劇情「公式」,男主角不再是喜新厭舊、嫌貧愛富的公子哥,女主角也不再是在世時認人擺佈,等冤死後再化為厲鬼來報仇的苦命女。所以這一女鬼角色必須要年輕清秀、空靈飄逸,更要有一點略帶憂慮的氣質,文藝片裡的第一線女主角,光是年齡這一關就通不過。姚鳳磐於是從新人下手,一開始原本想找胡茵夢,甚至連約都簽了,卻因星媽作梗而解約。之後姚鳳磐又找了名模出身,去香港發展的文藝片影星王釧如。
1955年生於台南的王釧如,在1973年就已演出電影《早晨再見》,雖不如林青霞、林鳳嬌那樣爆紅,但在台灣文藝片裡,已經不算是新人了。王釧如是性情中人,赴港後與第一任丈夫洪嘉平熱戀後閃電結婚,以致和影星楊群的電影公司產生合約糾紛,經姚鳳磐出面化解後,王釧如才得以回台自影壇重新出發。《鬼嫁》是她第一次演出鬼片,沒想到卻一炮而紅,之後接連演出12齣鬼片,被媒體譽為「鬼后」。但大家千萬別誤會,其實除了在《鬼嫁》一片裡她扮演過女鬼外,其他鬼片裡她演的反而都是被鬼嚇到「不成人形」的正常女人。然而《鬼嫁》實在太成功了,不但讓她在演藝生涯順利轉型,從文藝片二線女星晉升為鬼片一線女星,後來還嫁入豪門,在人生路上也成功轉型。
《鬼嫁》是描述一群大學生在野外露營時,男主角谷名倫去找柴生火,卻在深山裡迷了路,還撿到一個「冥婚包」,於是沿石階而上,在一棟很美的木屋裡,認識了女主角王釧如與她母親陳麗雲,進而人鬼相戀。谷名倫回來帳棚後,他的大學生女友鄒娟娟覺得不對勁,調查後赫然發現,那棟木屋根本是兩座荒墳,就跟谷名倫母親的傅碧輝相約,一起找道士要來「釘鬼」。當木釘刺進陳麗雲前額時,原本緊閉的雙眼猛然一睜,並且大聲哀嚎,嚇壞了許多觀眾。戲裡陳麗雲扮演女主角王釧如的母親,戲外她卻是男主角谷名倫真正的媽媽。谷名倫很孝順,也非常用功,知道母親要演這場戲,不僅吃素吃到全劇殺青,即使沒輪到他演出,也都一定出席,跟著姚鳳磐學習電影拍攝技術。
由於《鬼嫁》是時裝片,要拍出恐怖氣氛比古裝更難。劇中王釧如為了追求愛情,也為了報復鄒娟娟與傅碧輝找來道士,就下山來都市裡大鬧。有一場戲是傅碧輝在家裡敲木魚念經,結果木魚被王釧如變成了骷髏,這一幕後來也常被其他鬼片抄襲。但《鬼嫁》裡最精典的一幕,還是谷名倫同學上廁所時,馬桶裡伸出了王釧如的手,這一幕「廁所有鬼」的情節,比《七夜怪談》裡貞子從電視裡爬出來更驚悚、也更具原創性。看電視不必一個人看,而且一發現電視裡有鬼,按個遙控器就停了;但上廁所一定是一人一間吧!所以,王釧如的一隻手,別說嚇壞了當年全台灣的小朋友,連很多女性同胞都不敢去廁所了。
早在拍攝古裝的《秋燈夜雨》時,為了應付新聞局電檢老爺們雞蛋裡挑骨頭,姚鳳磐就必須「畫蛇添足」,將結尾改成只是男主角的黃粱一夢。這次《鬼嫁》是時裝片,電檢老爺們必然更要雞蛋裡挑人頭,所以姚鳳盤不但照樣「畫蛇添足」,送檢前還乾脆先剪掉「廁所有鬼」那一幕,以便順利取得執照。可是這部戲若少了這一幕,也就少了觀眾的口碑,片商為了藝術的完整性,也為了自己荷包的完整性,只好請姚鳳磐偷了一次「雞」,把預先剪掉的鏡頭再接回去,首映的那幾天,全台各地的觀眾,在戲院裡看到王釧如的手伸出來時,果然被「驚」到了,票房也被「驚」了起來。但世間事就是這麼奇怪,壞學生每次考試都拿書到桌上來抄也沒事,好學生卻連不小心偷瞄同學一眼都會被抓,《鬼嫁》就是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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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5月16日晚間9時15分,《鬼嫁》在國泰戲院上映時,由於爆滿到一票難求,黃牛傾巢而出,延平分局的延平二派出所警員涂顯靈,奉派到此取締,遇到酒醉的周志隆(綽號砲隆,19歲,有殺人未遂及攜帶兇器遊蕩違警前科) 在一旁大聲叫罵,企圖阻撓警方取締。涂顯靈就請周志隆的朋友蔡來旺(綽號大頭,23歲,三月初才剛管訓獲釋)護送他回延平北路一段的家裡休息,但周志隆不接受勸導,蔡來旺也反而幫忙叫囂,邊上立刻有十餘位男子圍攏上來,其中一人出拳將涂顯靈的警帽打落,又將警棍奪走,並且開始拉扯他的警槍。
涂顯靈被圍困後,深恐槍彈被奪,就全力掙脫拉扯,並迅速拔出四五手槍,準備向天鳴放示警,不料蔡來旺卻拉住他的手,以致槍口轉為向地射擊,跳彈射中了看完電影剛走出場的林聰輝(30歲,延平北路西裝社老闆)胸部,被路人送到台大醫院急救,因傷勢嚴重再轉送中心診所開刀搶救,鬧事群眾則趁機四散逃逸。這一突發事件讓小蔣極為震驚,因為國泰戲院門口已不是第一次出事了,遠的228事件不說,光是1962年3月14日晚間,九分局(建成分局)南京西路派出所巡官董貴連與警員尹俊清,因為取締「借住」日新國小的機車連憲兵賣黃牛票,引發憲警衝突,兩名警員與想要勸阻的路人廖敏溢,都被憲兵一併帶回日新國小「處理」,《聯合報》記者李勇還被刺刀刺傷胸部,那次「暴動」就已讓領袖大傷腦筋。
戒嚴時代的憲兵與警察,都是維持政權的看門動物,兩蔣對「鬼嚇人」的電影興趣不大,但對「這個咬那個」或是「那個咬這個」的衝突,就不能等閒視之了。1962年國泰戲院前爆發的憲警衝突,雖然憲兵司令尹俊被層峰斥責,下令團長曹覺塵親自趕到日新國小「救人」,但接下來幾天,憲兵依然騎機車帶衝鋒槍到各分局示威叫囂;騎腳踏車拿手槍的警員,在火力與機動力都不足下也無可奈何。14年後,此地又上演警員取締黃牛的槍擊事件,萬一黃牛又是憲兵來客串的,麻煩就大了。幸而經過調查,這次憲兵並未涉案,接著就換姚鳳磐倒楣了。因為新聞局也發警覺了,《鬼嫁》在國泰戲院會賣到黃牛不惜與警察衝突,一定是劇情有了「加料」。
國泰戲院的槍擊事件後,新聞局派員加強取締《鬼嫁》裡「馬桶裡伸出一隻手」,戲院也知道這回「代誌大條了」,不敢再接回去。所以,真正看過這個經典畫面的台灣人根本不多,大概只有像我小管就這種愛鬼超過愛國的「怪胎」,才會有如此的「先見之明」。但其他「後見不明」的民眾,看過電檢大老爺們恩賜的「潔本」後,又不甘心自己變成慢了一步的呆子,於是「看」過「王釧如的手」之後,你加點油、我添滴醋,如此以訛傳訛,結果越說越誇張,越說越恐怖,最後變成了好像全台灣到處的廁所裡都有鬼,讓1970年代這段封閉無聊的歲月裡,多了一些可以憑弔的「鬧鬼」回憶。
《鬼嫁》不僅是上演時風波不斷,下片後依然餘波盪漾。1978年12月24日上午九時十五分(美國宣布與台灣斷交後不久),台北鬧區忠孝東路四段的光復大樓12樓,發生了一起年輕男子墜樓命案,死者竟是29歲的《鬼嫁》男主角谷名倫。因為沒有遺書,又是兩腳先落地,臉上沒有明顯損傷,可見並非決心死亡,他想翻身抓東西卻沒抓到,經目擊的路人向台北市警松山分局三張犁派出所報案。由於他演藝之路很順遂,又即將與當紅女星張璐結婚,很難想像他為何會自殺?檢方研判他可能因為參加《黃埔軍魂》的演出,不但剃了頭,還寫了一本《黃埔日記》,獲得國軍第十四屆文藝金像獎。但國防部要頒給劇中十位演員獎狀時,導演劉家昌因為演員太多擺不平,心想反正他是子弟兵,就把他從獲獎名單中抽掉,害他覺得榮譽受損,才一時想不開。
谷名倫「自殺」的原因被媒體揭露後,劉家昌立刻成為眾矢之的,只好出國避風頭。谷名倫的母親,也是《鬼嫁》女主角之一的陳麗雲,據說還寫了一本《劉家昌還我兒子命來》(抱歉,這本書我不曾拜讀)。但劉家昌也大聲喊冤,他與《黃埔軍魂》男主角柯俊雄都認為,谷名倫是因《落花流水春去也》裡有一段自殺戲,他自己去彩排時不慎墜樓。然而導演宋存壽則堅決否認該片有跳樓自殺的劇情,而且墜樓現場是光復大樓,並非拍攝現場的大陸大樓。
1988年3月下旬的《民進時代週刊》與其他黨外雜誌,很「好心」的紛紛替劉家昌伸冤,證明他是代罪羔羊。而且都提到是當年二少爺(太子爺當時已因「病」退出接班混戰)「欽點」了某位女星,谷名倫卻很不識相,「當斷不斷」,於是被特務從大陸大樓「請」到光復大樓的樓頂,循循善誘、多方開導後依然冥頑不靈,才遭二少爺略施「薄懲」。據說是特務抓起他的四肢,讓他體驗一下「自由落體」的快感。然而這些黨外雜誌的報導,以及影劇圈或竹聯幫分子間的流言,由於無法驗證,也與「鬧鬼」沒太大關係,這裡就不多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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