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指原，晚上過來我家吃飯。」
放學的時候，接到柏木打來的電話。那個女人只講了這麼一句話，就切斷通話，讓我連說妳好和再見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不是有來電顯示，我差點就要以為自己從來沒有接到過這通電話。
一貫的柏木風格啊。
每次一說起那個傢伙，我就忍不住覺得這世界上真的存在著很多不公平的事情。明明性格很惡劣，卻長著一張漂亮的臉蛋，被男生們奉為神村學園的公主大人，連峯岸那傢伙都忍不住跟著公主公主地叫著。
不過對從幼稚園就跟她同班到現在的我來說，柏木真的是個除了臉以外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女人。比起溫柔恬靜的橫山，實在是天壤之別。
「指原，所有的事情我都聽小涼說了。」
「所有的事情是指…？」
我到柏木家的時候，那女人連制服都還沒換下來，穿著質地柔軟的白色羊毛拖鞋，坐在L型沙發上，一邊用看起來像玩具似的小手夾洋芋片吃，一邊用遙控器不停地切換著頻道。
「就是你喜歡橫山，告白被拒絕的事情。」
「什麼！」
「喔，還有你們去找伸也的事情我也知道。」
我錯愕地看著柏木，在心裡計算著要從理科教室裡拿到一點氰化鉀放到峯岸飯裡的可行性有多少。
「由紀，妳的香煎鮭魚要撒迷迭香嗎？」
「要！」
「啊，指原。」神村學園足球隊前鋒，曾拿下全日本高中足球錦標賽新人獎的宮澤，正穿著圍裙，站在中島型廚房的流理台後方，拿著鍋鏟對我微笑。「再等一下就可以吃飯了。」
啊啊，我一點都不想看到隊裡主將穿成這樣在煮菜。
「指原，你想追橫山啊。」柏木啪地一聲把電視關掉。「我可以幫你喔，怎麼樣？」
「不，我沒有要追她。」我對露出驚訝表情的柏木這麼說著。「雖然峯岸告訴我，追女孩子其實只是把自己優秀的一面表現出來。可是，擁有某些缺點的我，就不是我嗎？只讓對方看到好的一面，而把另一面隱藏起來，難道不是欺騙嗎？」
「指原。」柏木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你這麼想，一輩子都交不到女朋友的喔。」
「那有什麼關係。」我疑惑地反問她。「喜歡不是佔有。我喜歡橫山，難道就非得佔有她不可嗎？這個世界上，有比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幸福更重要的事情嗎？」
「小涼一定罵過你吧。」
「可是，」我又想起那天峯岸的拳頭，忍不住摸摸自己好不容易消腫的臉頰。「喜歡不就是這樣？如果有天，妳發現宮澤和別人在一起會更幸福，難道不會放手讓他去擁有嗎？」
「那樣的話…」柏木那雙黑白分明，被峯岸那傢伙說是超級吸人磁鐵的眼睛裡浮現了淡淡的笑意，她微微揚起嘴角，目光往廚房的方向飄過去。「我會閹了他之後灌水泥沉到東京灣。」
廚房裡突然傳來鍋蓋掉到地上，乒乒乓乓的撞擊聲。宮澤手裡拿著舀湯的湯匙，用像是被狠狠地揍了一拳的表情，略帶歉意地笑著。「抱歉，手滑一下，可以吃飯了，指原可以來幫忙嗎？」
「嗯。」
「指原你喜歡由依？」廚房裡，宮澤趁著柏木把注意力轉回電視螢幕上的時候，壓低聲音這麼問。
「嗯。」為什麼這麼多人知道？峯岸涼你這個混蛋！
「指原，我只是想告訴你，雖然我不反對你們談戀愛，可是，最好在成年之前不要做什麼太超過的事情。」宮澤手裡還拿著湯匙，那張比傑尼斯偶像還要帥氣的臉似乎變得更加猙獰。「我這麼說的意思，你懂嗎？」
「什麼？」我脹紅了臉。「我完全沒有想到那方面的事情。不，不對，橫山根本就不喜歡我，她有別的喜歡的人啊。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在一起。而且，由你講出這種話實在是太奇怪了吧，明明就在跟柏木同居不是嗎？還有我從剛才就很想問，你為什麼要叫橫山的名字這麼親熱？」
「因為。」宮澤用平時在球場上突破敵隊防線，攻入禁區單刀射門的氣勢瞪著我，咬牙切齒。「由依是我表妹。」
「咦咦咦咦咦！也太保密了吧，怎麼隊上都沒有人知道。」
「是只有你不知道。」宮澤望著我，語氣突然間變得緩和下來。「剛才你跟由紀的對話，我都聽到了。指原，雖然我不知道由依喜歡的是哪個傢伙。可是，如果是你的話，就太好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感激地看著他。
「謝謝你。」
「不，我是認真的。指原，你是個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卻不是個適合談戀愛的人。後來柏木在餐桌上，對我下了這樣的結論。
那什麼樣才是談戀愛的人呢？我雖然很想這麼反問，最後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因為對我而言，喜歡不是佔有，我喜歡橫山，但是我並不是非得跟她在一起才能夠滿足。我只是單純地喜歡著橫山，喜歡想起她的時候，會不自覺加快心跳的感覺，喜歡只要跟她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就能夠感受到幸福。
這樣子，喜歡著橫山由依。
就算她喜歡的是別人又怎麼樣呢？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說我們不適合，也無所謂。因為喜歡是一種只屬於我的，獨一無二的，不可能被奪走的情感。
我想指原利乃可能從來都沒有這麼認真過吧。我壓著自己又開始為了橫山而狂跳著的心臟。
秋天的楓葉不知道什麼時候紅了。已經走過無數次的熟悉街道上，漂亮的葉瓣落在路面，像是鋪上紅色長毯一般。帶著涼意的秋風裡有種木芙蓉的香氣，不知不覺中已經佔滿整個嗅覺。清晨的陽光溫和地灑在我前進的道路上，看起來比以往都還要美麗亮眼。
是因為喜歡著某個人的關係嗎？所以連景色也沾染上喜歡的心情了。
然後從身後突然傳來喀啦喀啦，自行車鏈轉動著的聲響。
「指原前輩。」
橫山騎著車頭裝有籃子的白色自行車。因為進入秋天，已經換季的關係，穿著長袖白色襯衫，同色的毛衣，漂亮的紅色領結，深色蘇格蘭紋百褶裙。我看著她緩緩地騎過來，有種自己重新又遇見她一次的錯覺。心跳不自然地快速跳動著，連呼吸都被阻塞住，胸口微微疼痛著。
以前也看過柏木穿這套制服，為什麼橫山穿起來這麼不一樣？
「早安。」她微瞇著眼對我笑，然後放慢前進的速度
「早安。」
「指原前輩也是住在綠町那邊嗎？」
「嗯。」
氣氛突然間變得尷尬。清晨的街道上只有我們兩個人，輕輕的鳥啼聲和自行車鏈的聲響在這個時候顯得特別清晰。木芙蓉的味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只剩下橫山身上淡淡的洗髮精香氣，佔據整個世界。我有點頭昏腦脹，只能屏住呼吸，努力地讓自己的思緒清醒一些。
「對了，橫山妳是宮澤的表妹？以前怎麼都沒有聽他提起過？」
「大概是因為我小學的時候就搬到京都，最近才因為父親調職的關係搬回東京，所以才沒有聽哥哥說過吧。怎麼了嗎？」
啊，哥哥，為什麼聽起來這麼不舒服的感覺。
「只是昨天去柏木那裡吃飯，才聽宮澤提起，有點驚訝。」
「柏木前輩。」橫山偏著頭，像是在仔細思索著什麼的樣子。「她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不管是長相還是性格，都跟哥哥很相配。而且他們都很喜歡彼此，應該會很幸福吧。」
橫山微微地笑著，看起來是非常真心地為那兩個人感到高興。那個笑容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點雜質也沒有，就只是很純粹地開心著。我在橫山這樣的笑容中，硬生生地把差點就要脫口而出的，對柏木那傢伙惡劣性格的控訴全都吞回肚子裡。
初昇的太陽光線並不強，柔柔地照在橫山的側臉，像是披上一層淡淡的紗。我眼也不敢眨地看著她，一直藏在心裡的那個疑問，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了。
「橫山，那妳喜歡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橫山還是微笑著，可是眼睛裡卻帶著一絲訝異。「沒有什麼特別的。」
「啊，抱歉。」我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尷尬。「我不是故意問這個問題。那個，如果妳真的不願意回答的話也沒有關係，我只是…」
「前輩。」橫山溫柔地打斷了我。「我沒有很在意，只是我喜歡的那個人，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
「怎麼會呢。」我慌張地搖著頭。「光是那個人是被橫山喜歡著的這一點，就已經夠特別了。因為橫山是這麼優秀的女孩子，所以妳喜歡的人，一定一定一定，也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吧。」
「我沒有前輩說的這麼好。」
「不，橫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
橫山微微垂下眼，似乎對我太過直接的稱讚感到非常害羞的樣子，臉頰也稍微沾上一點如楓葉般的顏色。我吞了吞口水，深呼吸，才能讓自己不這麼專注地望著她的側臉。
「對方知道橫山的心意嗎？」
「還沒有跟他說過。」
「那麼，」我覺得自己的手心開始冒汗，心臟開始感覺到輕微的悶痛。可是我還是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著她。「去告白吧！」
橫山低下頭，視線落在前方的路面上。柔順的長髮從肩側滑下來，垂在頰邊，遮住了她的側臉。然後她像是終於想好了用詞般，輕輕開口。「我聽不懂前輩的意思。」
「就是說，去找對方，把自己的心意好好地說出來吧。像橫山這樣的女孩子，對方一定不可能拒絕的吧。」我強撐起真誠的微笑看著她。「而且喜歡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如果只是放在心裡的話，就太可惜了不是嗎？喜歡一個人，是不應該留下遺憾的。」
橫山只是看著我，沒有說話。她輕輕地眨眼，讓我忍不住脹紅了臉。「對不起，我好像說了非常自以為是的話。」
「不會。」她小小地搖了搖頭，然後溫柔地開口。「前輩，謝謝你。」
「不、不客氣。」
那個時候，我想我也就只能這麼回答。
我把自己喜歡的人推到另一個人的懷裡去，聽起來非常愚蠢。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鼓勵她，支持她，看著她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這件事對我而言，是多麼幸福的。
因為我是這麼喜歡著橫山的，連讓她的笑容裡有可能會出現一點遺憾也捨不得。
「聽起來像是情聖似的。」峯岸冷冷地哼了聲。「還以為跟柏木說，讓她去挖苦你，你會稍微清醒點的。結果！嘖嘖！」
「喂，說到這件事，我都還沒跟你算帳。」
峯岸這個死傢伙，明明知道我從小到大都被柏木欺負。好不容易撐到上高中之後，那女人開始跟宮澤交往，以為她會因為有男朋友而稍微收斂一下自己惡劣的性格。沒想到那個在球場上所向披靡的足球隊主將居然是個小男人，還把柏木越寵越惡劣。算了，我再也不想去回想任何關於那對情侶的事情了。
「指原，我聽說橫山今天要去跟北原告白。」
「你怎麼知道的？」
「仁藤跟我說的。」峯岸聳聳肩。「他說橫山昨天去約北原今天中午見面。」
「在哪裡？」
「體育館後面，要到雞小屋會經過的那片樹林那裡。」峯岸可愛地眨著眼，不安好心地問著。「指原，怎麼樣，要一起去嗎？我知道從體育館二樓的某個地方可以看得很清楚喔。當然，聽得也很清楚。」
「什麼！偷看別人告白這麼下流的事情我才不會做。」更何況還是橫山。我摀著耳朵，拼命地搖頭。「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真的？」
「我絕對不去！」
剛才還這麼說著的我，結果還是被峯岸拖來了。我們趴在體育館二樓，觀眾席走道尾端的小氣窗旁。空間非常的狹小，我必須和峯岸手臂緊貼著手臂才能夠兩個人一起塞進去。雖然我們很熟，可是兩個男生貼這麼近也太噁心了吧。
「峯岸，你可以過去一點嗎？」
「幹嘛啦。」峯岸專注地看著底下那兩個人，眼睛裡散發出八卦的神采。「現在正精彩耶，你看橫山要告白了。喔喔喔喔喔喔喔！」
「安靜點！」我用力地拍了他的頭。
橫山就站在那裡，跟我向她告白那天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她還是溫柔沉靜地笑著，彷彿要告白的人根本不是她的樣子。可是我注意到了。她放在身側的右手輕輕地拉著自己的裙擺，稍微洩漏出緊張的情緒。
正中午過於強烈的日光讓橫山的長髮帶著一點黃橙色的反光，側臉的陰影看起來似乎比平常還要更柔弱。她和北原靜靜地對視著，那畫面看起來異常和諧。我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夠忍耐住不去破壞這個畫面的衝動。
雖然說了些很漂亮的話，可是我果然不是這麼偉大的好人。
「北原前輩，我喜歡你。」
說出來了。橫山軟軟的關西腔比以往都還要細柔，她仍然目光沉靜地望著北原的眼睛，輕輕地重複一次。「我喜歡你。」
「啊，我知道的喔。」北原抓了抓他那顆捲捲的爆炸頭，然後用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奇怪腔調回答。「可是，對不起啦，我有喜歡的人了耶。」
「那麼，可以讓我知道是誰嗎？」
北原一臉為難，又伸手抓了抓頭。
那個時候，我只能遠遠地看著橫山帶著驚訝和有些難堪的表情低下頭。風吹過樹林時，樹葉互相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橫山的裙襬微微被風揚起，然後她伸手，輕輕地按著裙子下擺。「我知道了，謝謝你，今天打擾你真的非常抱歉。」
橫山這麼說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彷彿就要哭出來了。
如果不是我鼓勵她去告白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吧。這一切全部都是我的錯。明明一直都這麼堅定地說著喜歡橫山的我，一直以來，到底都做了些什麼？我頹喪地摀著自己的臉。
「指原，我剛才沒有聽錯吧。」峯岸難得地露出看到鬼的表情，瞠目結舌地轉過頭來看我。「北原他剛才說喜歡的人是，足球隊的，宮澤佐江？」
完全沉浸在自我厭惡中的我，有點懊惱地回答。「是啊，如果神村只有一個足球隊又只有一個宮澤佐江，我想，他說的應該就是那個柏木的男人，宮澤佐江沒錯。」
這下連峯岸也說不出話來了。
那麼，喜歡著北原的橫山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接受這件事情的。我完全無法想像。
因為我已經用雙手摀著自己的臉，蹲在那扇窗戶前，無聲地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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