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天的午後下了一場雨。
距離全國足球錦標賽只剩下兩個多禮拜,連一秒也不能浪費,如此緊迫的球隊,所有人的雙眼都散發著認真的氣息,專注地反覆練習著平時做過無數次的傳球運球。足球場上還沾著雨水的細長葉面,隨著每一個跨步和觸球的動作而震動著,把晶瑩的水珠甩到半空中,然後落到土壤中或沾著泥土的球鞋上。
空氣中除了雨水霉味和青草的土味以外,還有一種緊繃的氛圍。
連平常很少出現的經理柏木,都少見地換上黑色運動長褲,穿著寬鬆的白底黑袖,紅色雙肩線連帽運動外套,站在場邊,認真地記錄著隊員們帶球衝刺的速度。我站在球場邊,心不在焉地做著暖身運動。
橫山還沒有來嗎?
我忍不住懊惱地嘆氣。
「指原。」背號7號,穿著黑紅相間、黑色接袖的主場球衣,領子還帥氣地立起來的宮澤以一種少見的認真表情朝我走了過來。「可以麻煩你一件事情嗎?」
宮澤輕輕地皺起眉。等等,旁邊突然爆出莫名其妙的女孩子尖叫聲是怎麼回事?我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快要聾了。「什麼事?」
「那個…」U17日本代表隊前鋒,神村學園足球隊的主將懊惱地搔了搔臉。「雖然我知道這麼說很奇怪啦,但是,可以麻煩你去安慰一下由依嗎?下午看到她的時候,她看起來很令人擔心的樣子。」
我馬上就想起橫山中午的模樣。
那個時候橫山雖然沒有哭,可是她強撐起的笑容,比眼淚更讓人難受。光是這麼想著,我就覺得自己的淚腺似乎又開始蠢蠢欲動。我只能死死地握起雙手,讓尖銳的指甲刺進掌心,藉由小小的疼痛讓自己稍微冷靜下來。
「可是,我不適合吧。」我虛弱地拒絕了宮澤。「你才是橫山的哥哥啊。」
聽到我這麼說,宮澤卻露出非常困窘,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表情。然後他看著我的眼睛,為難地嘆了口氣。「因為,那個,中午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怎麼說呢?現在總覺得好難面對由依,只要一看到她的臉,就覺得我好像做錯什麼事情一樣。」
「你是指不小心搶了自己妹妹男人的這件事嗎?」
「啊啊啊,拜託不要說出來。」宮澤苦著臉。「而且這不關我的事情吧。」
其實我稍微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自己的妹妹喜歡的人,卻喜歡自己,對方還是個男孩子。怎麼想都覺得尷尬。
「可是,」雖然我很想去,不過現在的橫山大概不會想看到我的臉吧。我懊惱地抓了抓頭。「你怎麼不拜託柏木去?」
「因為我很忙。」
柏木不知道什麼時候抱著紀錄板站在宮澤身旁。我現在才看到她那件運動外套上,繡著宮澤的名字,難怪看起來這麼大件。而且這兩個人有必要這麼噁心嗎?
「我剛才看到由依往教學大樓的頂樓走過去,你趕快去吧。」
柏木的語氣聽起來比地球上最低溫的南極洲還要冷,眼神也是,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急速冷凍的氦氣噴到一樣的刺骨。可是比起或許要看到橫山厭惡的眼光,我寧願在這裡被柏木瞪到凍傷為止。我只好搓著手臂,連聲音也輕輕地顫抖著。「妳、妳有什麼好忙的?又不是妳要比賽。」
「因為…」柏木突然微笑著,輕輕地撫摸著宮澤結實的胸膛,還挑逗似地輕輕捏了一下。旁邊的宮澤後援會好像要瘋了,沒問題吧?「我要把佐江顧好啊。」柏木的眼睛轉了一圈,那危險的感覺像是亞馬遜叢林裡色彩鮮艷的毒蛇般。
等等,那個躲在一群女孩子後面的爆炸頭是北原嗎?
「我可以允許女人覬覦佐江的前面,卻不能允許男人覬覦佐江的後面。」神村學園的公主大人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自己說了多麼驚人的話,她微微地笑著,還溫柔地撫平宮澤衣服上的皺褶。「不管前面還是後面都是我的!」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兩個人。
宮澤就非得在柏木說完這麼可怕的話之後,還一臉白癡地笑著嗎?
「總之,就是這樣啦。」柏木像是在趕蒼蠅一樣地揮了揮手。「而且像你這麼笨的傢伙,說不定會意外地起到安慰的作用。」
「喂,這麼說太過分了吧。」
「不是嗎?」柏木很痞地挑起眉毛。
「而且,你捨得讓橫山一個人躲起來哭嗎?」
我完全被擊潰了。
不得不說柏木這女人,真的是非常善於利用別人的弱點。我在眾人驚愕的目送下,用在比賽時才會出現的回防速度往教學大樓的方向奔跑著的時候,還忍不住想起那個讓柏木變得更加惡劣的足球隊主將名言。
『因為由紀太可愛了嘛,所以無論她做什麼事情,都沒有辦法對她發脾氣。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是有宮澤佐江這種人,才會讓柏木這傢伙得寸進尺。
我在跑過中庭的長廊,轉進教學大樓時,重重地嘆了口氣。不過,柏木說的一點也沒有錯。我無法讓橫山一個人,獨自面對著那些悲傷,即使明知道她所需要的人並不是我。但是,那怕只是陪在她身邊也好,只要能夠讓她知道,她並不是一個人,只要這樣就好了。
「指原,你要去哪裡?」我在跨上二樓的階梯的時候,被人拉住了。「不是要開始練球了嗎?離全國大賽只剩兩個禮拜你還想翹掉練習嗎?」
是峯岸。
「我現在沒空跟你說這麼多。」我用力地甩開他的手,用比剛才還要更快一點的速度往上奔跑著。
腳上的草地用短釘鞋還來不及換下。雖然知道這樣會對鞋子底部造成極大的磨損,可是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去在意這些瑣碎的事情。
只能夠不停地往前奔跑著,往橫山那裡前進著。只要一想起中午時,站在風裡,輕輕地按著裙擺,還勉強笑著的橫山,我就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掐住一樣,窒息般地疼痛著。
我揪著自己胸前的衣服,氣喘吁吁地推開頂樓的門。
那裡只有橫山一個人。因為下過雨的關係,頂樓的石磚還有一點積水,鐵網上未乾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的小水窪裡。夕陽帶著一點紅橙色的光線從逐漸散開的雲層後面穿透出來,把整片天空染成如火焰般的顏色。
橫山坐在角落,抱著自己的膝蓋,長髮垂了下來,掩蓋住她的臉。橫山的背後是太過柔和的落日,淡淡的秋日餘暉像是從後溫柔地環抱著她一般。我眨了眨眼,突然有種錯覺。像是她整個人都被融入那片火紅,彷彿就要消失了。
從我的眼前,就這麼消失在夕陽中。
「橫山。」我忍不住走過去,輕輕地喊她。
「…指原前輩?」然後她抬起頭,有些意外地看著我。「你怎麼會在這裡?」
「嗯…」我抓了抓頭,為難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橫山的臉上沒有哭過的痕跡,嘴唇微微抿起,那雙清亮的眼像是被一層薄霧籠罩著般,看起來比哭泣還要更加脆弱。「剛、剛好經過。」
結果我居然說了這麼拙劣的謊言。我困窘地低下頭看著地上的積水,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簡直愚蠢得不像話。
「前輩不用擔心我。」橫山輕輕地笑著。「我沒有什麼事,真的。」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卻瞬間抽走了我的呼吸,心臟像是被重擊般地悶痛著。「橫山。」我猛然抬起頭,第一次,直直地望著她的雙眼。「哭出來吧。」
橫山的笑容凝結了,可是她只是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請不要這樣對著我笑,拜託妳。」我看著她逐漸泛紅的雙眼,覺得自己的眼眶似乎也開始發熱了。「我沒有辦法,看著這樣子的橫山。我沒有辦法,看著橫山這麼痛苦地笑著。所以請妳,哭出來吧。」
橫山突然漾起一個溫柔的笑容。
可是眼淚卻靜靜地,滑過她白皙的臉頰,墜到地面碎開。她只是笑著,抬起手輕輕擦去臉上的淚痕。「糟糕,本來真的一點都不想哭的。」然後眼淚開始一滴一滴地,不斷地落下來,像是細細的雨,在我的心裡傾盆而下。
橫山無聲地哭泣著。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把她擁在懷裡,抹去她的眼淚。即使她喜歡的並不是我,可是,只要能夠在她需要的時候,陪伴著她,這樣就足夠了。對於指原利乃而言,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我望著她,深呼吸,緊緊地握起拳頭。「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我的肩膀可以借妳。」
「前輩,謝謝你。」橫山哽咽地這麼說。「可是,我不能這麼做。」
天空看起來似乎變得更加陰鬱。
剛才還逐漸散開的雲層,又重新聚集起來。還帶著一點濕氣的秋風輕輕地吹過來,有點涼,手臂微微地顫抖著。可是我完全沒有辦法把注意力分給其他的事情,只能反覆地想著橫山,和她的眼淚。
連自己的雙眼也燙得,像是要燃燒起來一般的刺痛。
「指原,怎麼了,你怎麼在哭?」
峯岸站在通往樓下的階梯上,抬起頭看著我。
我的視線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模糊。峯岸那張熟悉的臉,以一種奇異的弧度扭曲著。看起來應該很好笑才對,為什麼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混蛋,我才沒有在哭。」
「剛才,橫山拒絕了你的安慰嗎?」
我從來沒有聽過峯岸這麼低柔的語氣,像是害怕觸及什麼似地,小心翼翼著。可是我根本沒有心力去在乎他。我的腦裡,滿滿的都是橫山落在我心上的雨,細密的,像針一樣刺進我的胸口。
從來沒有這麼,痛著的感覺。
「可是,我不是為了這個才哭的。」我望著他,抽抽噎噎地說著。「我只是、只是覺得,像橫山這麼好的女孩子,為、為什麼不能一直笑著。為什麼,要奪走她的笑容!」
「啊啊。」峯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橫山拒絕你,是因為不想利用你吧。」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來,拍拍我的頭。「真是個溫柔的孩子。所以指原你不要哭了,不可以浪費橫山的好意。」
「如果是橫山的話,被她利用也沒有關係。」我痛苦地揪著自己的衣服。為什麼喜歡一個人,這麼令人難過?喜歡難道不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情嗎?「只是不想,看著她一個人難過。如果她願意利用我的話,那我就可以替她分擔了。」
峯岸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可是如果橫山是那麼自私的人,你就不會喜歡她了吧。而且這些痛苦是自己必須承擔的,就算你再怎麼喜歡她,也沒有辦法替她分擔啊。」
「我知道。」我頹喪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眼淚滴在白色的鞋面上。「可是,小涼,明明一直就想著要守護橫山笑容,最後卻還是只能旁邊看著她流淚的我,是不是很沒用。」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峯岸突然坐下來,他側著頭,仰視著站在旁邊一動也不動地哭泣著的我。峯岸的表情異常溫柔,他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連臉部的線條都帶著滿滿的哀傷。「指原,就像下過雨後的天空會特別清澈一樣,如果沒有流過淚,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他少見的憂傷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連哭泣也忘了,只能慌亂地擦著自己的眼淚。「小涼也哭過嗎?」
「嗯。」峯岸淺淺地笑著。「我以前也是個愛哭鬼喔。可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指原,就算你現在這麼痛苦,可是,你會後悔自己喜歡上橫山嗎?」
「不會。」我看著他,輕輕地搖頭。「只有這件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後悔。」
「那就對了。」峯岸笑得連眼睛都瞇成一直線,可是眼睛裡卻承載著複雜的,我看不清楚的情緒。他溫和地笑著,看著窗戶外面,帶著一點灰澀的天空。
「因為喜歡,就是一件即使流乾了眼淚,也無法放棄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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